朱光潛先生1943年撰寫的《咬文嚼字》,已收進現在的高級中學語文課本。朱先生《咬文嚼字》的“咬文嚼字”,其涵義,是《辭源》(1979年修訂本)所注釋的“指詞句上的推敲”。朱先生在《咬文嚼字》中說:“咬文嚼字,在表面上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實際上就是調整思想和情感。”并且還說:“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實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弊渥x全文,豁然開朗,你不能不敬服朱先生的超人的慧眼和不同凡響的見解。朱先生的這一獨到的見解,再加上那么多翔實精當的例句,尤其是鞭辟入里的剖析,讓中學生去學習,是大有裨益的。
在《咬文嚼字》中,朱光潛先生還說:咬文嚼字非“錙銖必較”不可,“無論閱讀或寫作,我們必須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謹嚴”。這話,無疑是很對的。按朱先生的這一觀點,我便想對朱光潛先生的“咬文嚼字釋義”來咬嚼一番。
朱光潛先生的《咬文嚼字釋義》,共三條,其一是:
咬文嚼字:過分地斟酌字句(多指死摳字眼而不領會精神實質)。
例: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要領會其精神實質,切不可一味地咬文嚼字。
朱先生的這個釋義,與《現代漢語詞典》,甚至更多的當代辭書的注釋幾乎是完全一致的?墒牵鼈兌鄾]有例句,于是,人家就無話可說,或者,你想說,也很難說得好;既然,朱先生有例句,我們不妨先從朱先生的例句入手來咬嚼一番,看一看朱先生例句中“咬文嚼字”的涵義及其褒貶,與朱先生自己的“咬文嚼字釋義”及其褒貶,是否吻合?或許,你從中還能弄清楚朱先生的“咬文嚼字釋義”,到底確當與否?
朱先生的例句,“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要領會其精神實質”,是句子的大前提,“切不可一味地咬文嚼字”,是關涉著是否能夠領會馬列主義理論“精神實質”這個大前提的告誡之語,其意思是說:如果“一味地咬文嚼字”,就不能領會馬列主義理論精神實質,反之,要領會馬列主義理論精神實質,就“切不可一味地咬文嚼字”;或者是說:學習馬列主義理論,必須注重領會其精神實質,切不可一味地咬文嚼字,言下之意:單純地咬文嚼字是不可能領會馬列主義理論的精神實質的,還必須……,還應該……。我以為,單就朱先生的這個句子來看,其立意,其語法,是無可置疑的,完全正確,無懈可擊。然而,朱先生的句子,是與他的《咬文嚼字釋義》相配套的,是把這個句子當作貶義詞“咬文嚼字”釋義的例句來使用的,于是,這個例句中的“咬文嚼字”,就必須是貶義詞,而絕對不可以是褒義詞,否則,就將是在用含褒義“咬文嚼字”的句子,去例證含貶義“咬文嚼字”的釋義,就將有點兒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了。
朱先生例句中的“切不可一味地咬文嚼字”,在“咬文嚼字”前,有兩個修飾語:“切不可”和“一味地”。
“切不可”,并不難解,所表示的,是要堅決地否定,徹底地否定。在語言實踐中,能被“切不可”堅決地否定和徹底地否定的動詞或動詞短語,其動作行為所產生的后果,一般都是不好的,不對的,要不得的;或者說,一般都是有可能或必將會產生某種不良的甚至嚴重的后果的,都是不為情理或事理所認同的,甚至,有的行為本身就違章違紀違法,是為法紀所不容的。譬如:
1. 傷口沒痊愈,切不可下水。
2. 雷雨天,切不可在大樹底下,或高空作業(yè)。
3. 子女切不可虐待父母。
4. 父母切不可縱容孩子。
5.為官的切不可貪財斂財。
6.為政者切不可欺壓百姓。
7. 心里有事,切不可借酒澆愁。
8. 年紀輕輕,切不可游手好閑。
……
1和2句,“下水”和“在大樹底下,或高空作業(yè)”,并非貶義,所以,必須有“傷口沒痊愈”和“雷雨天”之前提;有了這樣的前提,就可以用“切不可”去直接地否定,且是堅決地徹底地否定。這樣的句子很多,如,那是老虎屁股,切不可摸﹑他是騙子,切不可相信,等等;3至8句,“虐待”﹑“縱容”等,都是貶義,這樣的句子俯拾即是,如:人,切不可茍且偷安﹑切不可沽名釣譽﹑切不可為虎作倀,再如:切不可揮霍,切不可浪費,等等。凡貶義,都可以用“切不可”去直接地否定,且是堅決地徹底地否定。
朱光潛先生的為他自己含貶義的“咬文嚼字”釋義,用來作為佐證的例句中的“咬文嚼字”,當然地必須是貶義;這個貶義的“咬文嚼字”,也就當然地可以用“切不可”去直接地否定,當順理成章地說成:切不可咬文嚼字--按朱先生的釋義,就是:切不可過分地斟酌字句!扒胁豢梢慕雷帧敝耙慕雷帧,是貶義,應當是無可置疑的,然而,朱先生為何又用了“一味地”去修飾咬文嚼字呢?這倒是個很值得注意的問題。
“切不可+動詞(或動詞短語)”,如果可以被“切不可”去直接否定,按理,這個動詞或動詞短語前是不應該也不允許出現“一味地”這個修飾語的,如:“煤氣泄漏時,切不可打開電燈開關”;“這是易燃品倉庫,切不可明火﹑抽煙”;“他是通緝要犯,切不可窩藏”,等等,你要“打開電燈開關”,你偏要“明火﹑抽煙”,或“窩藏”,就很可能或必將會惹禍;“切不可+動詞(或動詞短語)”如果是貶義的,一般都可以出現,也經常出現,這往往是因為:人,敵不過權﹑錢﹑情﹑色的誘惑,或者是失去理智,忘乎所以,或者是心存僥幸鋌而走險,去闖切不可闖的紅燈,去觸切不可觸的高壓線。值得注意的是:一經出現了“一味地”,句子的結構就發(fā)生了變化,句子強調的重點就會有所轉移。
如:例5,“心里有事,切不可借酒澆愁”,是因為“愁”令其忘乎了所以,失去了理智!扒胁豢伞保臼侵苯拥胤穸ā敖杈茲渤睢,是直接地堅決否定并徹底否定“借酒澆愁”。有了“一味地”,“切不可”所否定的就是:“一味地借酒澆愁”,句子所強調的側重點就被轉移到“一味地”所強調的內涵上來:這個“一味地”,是沖著“借酒澆愁”動作行為之“度”之過分而來的。這個用來修飾“借酒澆愁”的“一味地”,只能釋為“總是”于是,句子的意思便是說:你總是“借酒澆愁”,必將會產生更加不好或更加嚴重的后果,將更為嚴重地坑害你自己;盡管,“一味地”并不排斥“切不可”對“借酒澆愁”的否定。再如,例4,父母切不可縱容孩子,也可以說成父母切不可一味地縱容孩子,例5,為官的切不可貪財斂財,也可以說成為官的切不可一味地貪財斂財,其“一味地”也是“總是”的意思(注:只能釋為“總是”,請見拙文《“一味”釋義辨》),句子所強調的側重點也就被轉移到“一味地”所強調的內涵上來,是指“縱容孩子”﹑“貪財斂財”之“度”過分了。
朱先生在他的例句“咬文嚼字”前用上了“一味地”,“切不可”就只能直接地堅決徹底地否定“一味地咬文嚼字”,如果,這個“咬文嚼字”是貶義, “一味地”就只能是“總是”的意思,于是,整個句子所要堅決徹底否定的側重點就是“總是咬文嚼字”,就是“總是過分地斟酌字句”, 難道朱先生的本意就是:總是咬文嚼字,總是過分地斟酌字句,就不可能領會馬列主義理論的精神實質;或者,要領會馬列主義理論的精神實質,就切不可總是咬文嚼字,就切不可總是過分地斟酌字句么?難道馬列主義理論必須注重領會其精神實質,切不可咬文嚼字,切不可過分地斟酌字句,還不足夠么?故此,我認為:朱先生例句中的“咬文嚼字”,如果是貶義,“一味地”就是多余的。
其實,朱先生例句中的“咬文嚼字”,就是《詞源》所注釋的“指詞句上的推敲”,它不是貶義詞。
9.老師教育學生,切不可一味地批評。
10.辦企業(yè),切不可一味地追求經濟效益。
例9,“一味地”,既可釋為“總是”,又可以釋為“單純地”,其側重點有所不同:釋為“總是”,側重于“批評”之“度”;釋為“單純地”,是側重于對“批評”與“表揚”的理性把握上;抑或,是兼而有之;其著眼點又都是在“批評”的效果上。例10,亦然,“一味地”,釋為“總是”,是側重于“追求經濟效益”的作為過頭了,是著眼于“追求經濟效益”行為之“度”;釋為“單純地”或“只顧”,是著眼于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必須兼顧,追求經濟效益不可不顧質量,不可不顧職工,等等。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例中的“批評”﹑“追求經濟效益”,不含貶義,因此,“切不可”絕不去完全地徹底地否定“批評”和“追求經濟效益”;句中“一味地”,絕對不可以拿去,如果說成“老師教育學生,切不可批評”,是不對的,說成“辦企業(yè),切不可追求經濟效益”,也是錯誤的。而“咬文嚼字”就不一樣,因為“咬文嚼字”,既可以是貶義又可以是褒義,就可以將你繞糊涂。不過,也不要緊,我們還可以用下邊的方法去檢測:
例9,“老師教育學生,切不可一味地批評”,我們還可以接下去說:
老師教育學生,切不可一味地批評,但是,適當的,必要的批評,還是可以的應該的允許的。前后兩個“批評”,其涵義沒有變。
例10,“辦企業(yè),切不可一味地追求經濟效益”,我們也可以接下去說:
辦企業(yè),切不可一味地追求經濟效益,但是,適當的,合理的追求經濟效益,還是可以的應該的允許的。前后兩個“追求經濟效益”,其涵義也沒有變。
朱光潛先生的例句,“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要領會其精神實質,切不可一味地咬文嚼字”。其“咬文嚼字”,如果按《詞源》的注釋“指詞句上的推敲”去說:
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要領會其精神實質,切不可一味地“在詞句上推敲”,但是,適當的,必要的“在詞句上推敲”,還是可以的應該的允許的。句子可以說得通;前后兩個“在詞句上推敲”,即“咬文嚼字”,其涵義沒有變;句中“一味地”,是“單純地”的意思,是指:還必須注意推敲字句之外的……;這個“一味地”,絕不可刪除,即不可以說成:切不可“在詞句上推敲”。
我們不妨也按朱先生自己的釋義“過分地斟酌字句”去檢測一下:
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要領會其精神實質,切不可一味地“過分地斟酌字句”,但是,適當的,必要的“過分地斟酌字句”,還是可以的應該的允許的。
句子就說不通,后一個“過分地斟酌字句”,是不可以的,不應該的,也不允許的,必須徹底否定;“一味地”,與“過分地”重復,似嫌多余,可以去掉。
綜合以上之辨析,說明朱光潛先生例句中的那個“咬文嚼字”,原本就是《辭源》所注釋的“指詞句上的推敲”,是褒義詞,而原本就不是貶義詞,與他的貶義“咬文嚼字釋義”是不相吻合的。
“咬文嚼字”,注釋為“過分地斟酌字句”,我亦不敢茍同。
朱光潛先生的例句“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要領會其精神實質,切不可一味地咬文嚼字”,倒給人以啟發(fā)--朱先生所說的含貶義的“咬文嚼字”釋義,應該是:一味地斟酌字句。
這個“一味地斟酌字句”,其“一味”,是副詞,是“單一”﹑“單純地”﹑“只顧”的意思。用“一味地”去修飾“斟酌字句”,這個“一味地”具有這樣的特點:令被它修飾的“斟酌”這個動詞的動作行為,是只顧于此而不顧于彼,是厚此薄彼,又是顧此失彼。此,是指“斟酌字句”;彼,是指要領會的馬列主義理論“精神實質”,抑或還有與斟酌字句相關而又相對的其他的一些要素。就閱讀的常識來說,是閱讀一篇文章,或者是閱讀鴻篇巨制,或者是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要領會其精神實質,斟酌字句,當然是必不可少的,甚至還是主要的手段和途徑,這是誰都不會去否認的。但是,一味地斟酌字句,又是遠遠不夠的,也是絕對不可以的,其結果必然是錯的。因為,一味地斟酌字句,就是只顧咬文嚼字,單一地摳字眼兒,單純地在詞句上推敲,而疏忽或忘卻了閱讀的主旨是領會精神實質;抑或,疏忽或忘卻了顧及其他的相關要素,如,不去對作者和時代背景、社會背景等等相關資料的綜合運用,甚至,有的應當去聯系實際,也不去聯系了,而致使不能夠領會精神實質。這樣的讀書,往往會陷進字句的斟酌之中,苦苦掙扎而不能自拔,“死在言下”而“不能出得書”(南宋陳善語,見《捫虱新話》)。我認為,如此地“一味地斟酌字句”的人,就是人們常說的書呆子;如此地去“一味地斟酌字句”,不管是閱讀文章或鴻篇巨制,還是學習馬列主義理論,不僅無法去領會文章或鴻篇巨制,或馬列主義理論的精神實質,甚至,還會誤入歧途,其結果必然是錯的,甚至,還會是很嚴重的,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我認為,這樣的釋義,應該是可以成立的,也是能夠符合朱光潛先生之本意的。
于是,朱光潛先生的《咬文嚼字釋義》就應該是:
咬文嚼字:一味地斟酌字句。
例: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要領會其精神實質,切不可咬文嚼字。
例句中“咬文嚼字”,就是“一味地咬文嚼字”--其釋義與例句中的“咬文嚼字”,都是貶義,相吻合;這樣的“咬文嚼字”,就是只顧一味地斟酌字句,而不注重精神實質的領會--符合朱先生的本意,也符合客觀的語言實踐,且無懈可擊。
“一味地斟酌字句”與“過分地斟酌字句”,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過分地斟酌字句”,“過分地+動賓”,如:過分地信任別人,就是對別人的信任,過分了,或是對別人,信任得過分了;過分地表揚學生,就是對學生的表揚,過分了,或是對學生,表揚得過分了;過分地斟酌字句,就是對字句的斟酌,過分了,或是對字句,斟酌得過分了--無不是將動詞“信任”﹑“表揚”﹑“斟酌”等牽纏不放,勢必會令人感到別扭甚至產生誤解。就“斟酌字句”來說,閱讀,寫作,說話,不可不斟酌字句!罢遄米志洹敝罢遄谩,是求知的行為,是求“字句”之準之好的行為。“字句”的學問很深,不下一番工夫,不去反復斟酌,人家的字句,你就理解不好,自己的字句,你就用得不好,朱光潛先生說:“無論閱讀或寫作,我們必須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謹嚴”,非“錙銖必較”不可,對字句不斟酌能行么?對字句的斟酌,是體現了你的工夫的。古人說,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荀子說“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斟酌”之行為,無可指責,亦無止境,豈有過分之說,過頭之時?唐朝賈島在“推敲”,大文學家韓愈也“推敲”,后人一直在“推敲”,當代大文學家朱光潛先生也在“推敲”,難道過分了么?過頭了么?單就閱讀來說,要領會精神實質,豈能離開字句的斟酌?大概,朱先生及辭書編纂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故有括弧之注,然而,括弧之注“多指死摳字眼而不領會精神實質”,其“死摳字眼而不領會精神實質”,又有歧義:是死摳字眼卻不領會那個字眼的精神實質,還是死摳字眼而不領會文章或馬列主義理論的精神實質?其“死摳字眼”,也有歧義:是死命地斟酌字句,還是一個勁兒地挑剔字句上的毛?這與“領會精神實質”,又有咋樣的關聯?詞典之注釋,如此語焉不明,留有歧義,讓人誤解,恐怕是不應該的!然而,“一味地斟酌字句”,其“斟酌”,就不受牽纏,本就不該承擔任何責任的“斟酌”就得到了解脫,括弧之注,也可以不要,上述諸多歧義,也不復存在,我認為,注釋為“一味地斟酌字句”比注釋為“過分地斟酌字句”,可能會更確切些,更穩(wěn)妥些,更顯豁些。
我在拙文《咬文嚼字--嚼一嚼三個成語的注釋》中,對“咬文嚼字”的咬嚼就是受注釋之語焉不明,多有歧義的蒙騙,在這里,我還不得不感謝朱光潛先生的提醒,沒有他所給的例句,你還就很難理解眾口一詞的注釋:“咬文嚼字:過分地斟酌字句”和“多指死摳字眼而不領會精神實質”其中之真實含義。
2 0 0 5 年 2 月 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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