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一品故都的“秋味”(錢理群)
“秋味”無疑是郁達夫這篇《故都的秋》里的“關鍵詞”,從開章第一段即提出“故都的秋味”,以后各段里不斷地重復(強調):“秋的味”,秋雨“下得有味”,文人寫得“有味”,“秋的深味”,秋的“回味”……一氣貫到底,確實讓人“回味”無窮。 這本身即是郁達夫的發(fā)現(xiàn)與獨特體驗:古今中外文人多有寫“秋聲”、“秋色”的,寫“秋味”即使不是“絕無”、也是“少見”的。而“味”是需要“品”的,或者如郁達夫在文章開頭所點明:“秋昧”是要“飽嘗”、“賞玩”的。對待生活、大自然這樣有滋有味地品嘗、欣賞,正是“北京(故都)文化”的特色??研究者早已指出:“典型的北京人是知味者,如北京人那樣對待味,則是文化,出于教養(yǎng)。人人都在生活;不但生活著,而且在生活中咀嚼、品味這生活的,或是更有自覺意識的人!保▍⒖蹿w國:《北京:城與人》上海人民出版社版)如果說北京市民的這種將生活(自然)藝術化的鑒賞態(tài)度,是一種文化積淀的不自覺的流露,那么,郁達夫,作為一個曾居住于北京,深知其“味”的文化人,他以“北京人”的眼光看(體驗)北京的秋天,自覺地從中尋求審美滿足,并訴諸文字,他就成了真正的“北京文化”(在他的筆下,“北京人”對待自然、生活的品嘗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化”)的欣賞者與表現(xiàn)者。??這篇《故都的秋》的意義正在于此! ≡搹哪睦锶グl(fā)現(xiàn)、欣賞、描述這“故都的秋”?現(xiàn)成的答案是到“故都”豐富的歷史文物古跡中去尋找??郁達夫也真的寫到了“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拓寺的鐘聲”,但卻只是一筆帶過;這是因為,這些“旅游勝地”僅是歷史留下的外在印痕,象征,恰恰是“外來人”最易注目與把握的,而滲透于骨髓里的傳統(tǒng)神韻,卻存在于北京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在世俗生活中尋求享用“美”(“美”的人生,“美”的文化)??這才是真正的“北京人”的眼光。 于是,郁達夫引導我們“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僅這“破屋”、“清晨”、“濃茶”、“深院”,就足以把你帶人北京所特有的悠閑、自如,而又有一點落寞的“意境”、“姿態(tài)”與氛圍之中。然后,指點您“看”“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青天下馴鴿的飛聲”;“細數(shù)”從槐樹片“一絲絲漏下來的日光”,“靜對”“破壁腰中”“像喇叭似的牽牛花的藍朵”。然后,再和您一起絮絮地閑扯:牽;ㄒ阅姆N色彩最好:藍色,白色,紫黑,還是淡紅;又想像如果在牽;ǖ自佟伴L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那該是怎樣一番情景(與情意)。??如此精細的審美眼光,又是這般悠靜的審美心理,自然,生活,連同人自身,都充分地美化、藝術化了。您大概咂摸出一點“秋味”兒,“感覺到十分的秋意”了吧? 再欣賞一回“北國的槐樹”這“秋來的點綴”,怎么樣???郁達夫又帶著我們開始新的,也是更深的審美體驗:面對滿地落蕊,視覺似乎已經(jīng)無力(“像花而不是花”),音感、嗅覺也無從把握廣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通過“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來感受那其中的美,讓您感到十分滿足,又有些朦眈,而說不清楚,是不是?有著極其敏銳的審美力的郁達夫又指引您注意那“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您凝神默對,許久才恍然領悟到一種“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的“味兒”。郁達夫這才告訴您“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這正是點題之筆:所謂“秋味”,所謂“故都”的“秋味”,就是這細膩、清閑與落寞、深沉的互為顯、隱,表、里! 〗又,郁達夫又指引您聽“秋蟬的衰弱的殘聲”的“啼唱”,告訴您“秋蟬”之“在北平”,就和蟋蟀、耗子一樣,像是“家家戶戶都養(yǎng)在家里的家蟲”,一個“養(yǎng)”字道盡了其中的閑適、親切,卻又隱隱有著說不出的凄寂。說起“秋雨”,而且是“北方的秋雨”,郁達夫又似乎別有感受,一說它“下得奇”,二說它‘下得有味”,三說它“下得像樣”有派兒,仿佛“人”也似的從容,灑脫。于是,在一陣“秋雨”過去,云散、大青、太陽露臉之時,“北京人”終于款款而出。請注意,在此之前,只有“秋景”,或者說“人”隱沒于、滲透于“秋景”之中,現(xiàn)在“人”從“景”中走了出來,更會有一番光景。且看郁達夫怎樣描述、鑒賞“故都”的“秋味”的真正品嘗者”北京人”。他首先著力渲染一個“閑”字:身份的“閑”,是十足的“都市閑人”;“穿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祆”,一副“閑散”的模樣;“咬著煙管,在雨后的斜橋影里,上橋頭樹底去一立”:姿態(tài)、神情,是這般閑適、瀟灑、帥氣。然后又抓住北京人特有的“說話的藝術”大作文章,一如研究者所說,“‘說’這種行為曾經(jīng)是包括王公貴族和里巷小民在內的北京人的重要消閑方式,以至聊天(“海聊”,“神聊”,“神吹海哨”,“砍大山”等等)的北京人,與提籠架鳥的北京人一樣,競也成為北京人的典型姿態(tài),易于識辨的特殊標記”(趙園:《北京:城與人》)。郁達夫抓住這一點,正表明他對“北京文化”的深切理解。而他對北京人“說話藝術”的具體把握也是十分準確,抓住了要點的:他強調北京人說話的“聲調”,“平平民廣”的音樂性,以及其間的“韻味”(那“念得很高,拖得很長”的一聲“了”字是何等的“有味兒”。⒂蛇@說話的“腔調兒”推知(感知)其情態(tài)心境的“悠閑”,又從那“熟人”間“微嘆著互答著”的說話神態(tài)里體味北京人人際關系的和諧,隨意,謙恭從至于在這種有腔有調的“閑聊”(“唉,天可真涼了??”,“可不是么?一層秋雨一層涼啦!”)中,突出的是一種情感、心緒的交流,言語的語義功能反而不那么重要,也就是說,人們說話目的在于溝通心靈,甚至什么目的也沒有,僅在于一種語言的享受:自我(彼此)陶醉于那說話的腔調、韻味之中。而這腔調、韻味,如前所說,是能夠喚起并沉醉于一種既悠閑(清閑)又落寞的感覺的??這時候,大自然季節(jié)、景物(“秋”)的“味兒”,人的主觀心緒的“味兒”,以及這“說話”的腔調的“味兒”,已經(jīng)融為一體,“三合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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