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倖淡妝多態(tài)
賀鑄
淡妝多態(tài),更的的、頻回眄睞。便認得琴心先許,與綰合歡雙帶。記畫堂、風月逢迎、輕顰淺笑嬌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鴛屏里,羞把香羅偷解。自過了、燒燈后,都不見踏青挑菜。幾回憑雙燕,丁寧深意,往來卻恨重簾礙。約何時再,正春濃酒困,人閑晝永無聊賴。厭厭睡起,猶有花梢日在。
這是一組“愛情三部曲”。從開頭至“與綰合歡雙帶”為第一部,定情:寫一見鐘情,“琴心先許”。從“記畫堂”至上片結束為第二部,幽會:寫兩心相知,互贈信物。詞的下片為第三部,相思:寫物在人杳,再會無期。
人們往往將古典詩詞中所寫的美人香草當作作者寄托深意的象征物,試圖透過它探尋重大的政治主題。這樣做有一定道理,屈原的《離騷》便是明證。但若將這種研究方法作為固定的格套,定要苦心孤詣地尋求每一首“美人香草”詞的政治寓意,則近乎膠柱鼓瑟、緣木求魚了。
吳曾《能改齋漫錄》載:“賀方回眷一姝,別久,姝寄詩云:‘獨倚危欄淚滿襟,小園春色懶追尋。深思縱似丁香結,難展芭蕉一寸心!R演其詩為《石州引》詞。悼亡詩詞,不知即為此姬作否?”看來,古人并不都古板,吳曾并不以“情事”、“情詞”為嫌。那么,我們對于這首《薄倖》,不妨即以其男女情的本色來鑒賞,諒必無傷“大雅”吧。
詩無達詁。吳曾的記載給我們提供了合理想象的事實依據(jù)!百R方回眷一姝,別久”,與此詞正合。全詞的情感核心正是一個“眷”字。“姝”者,美女也,詞中所寫的“淡妝多態(tài)”、“輕顰淺笑嬌無奈”,正是“這一個”美女的獨特之美──“多態(tài)”:“淡妝”是多態(tài)的反襯;“輕顰淺笑”是多態(tài)之一斑;“嬌無奈”則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多態(tài)”。而這種形體之“多態(tài)”,不正是她內(nèi)心多情而又嬌羞的復雜心態(tài)的自然流露么?此詞下片所寫相思之苦,也正由“別久”引發(fā)。吳曾所引之“姝寄詩”,情思深婉,形象鮮麗,引喻貼切,又可見這位姑娘文才之美。所以作者眷戀不已。如果是這樣,這首《薄倖》詞當作于二人定情之后、愛人寄詩之前的一段相思時節(jié)。
詞中女主人公形象的特色,除了“多態(tài)”、多情之外,尤為引人注目的突出之處在于主動。這與傳統(tǒng)“佳人”形象有質(zhì)的區(qū)別。試看,她對意中人“的的頻回眄睞”,怎不令人銷魂;她一旦確認知音,便“琴心先許”、“綰合歡雙帶”、“把香羅偷解”,又是何等的果斷、痛快!在這位真情如火的姑娘身上,我們仿佛窺見了白樸《墻頭馬上》中李千金的身影!暗牡摹倍,頗值玩味;既表現(xiàn)了作者相思時回憶往事如在目前的真切情景,又生動傳神地托出了女子頻送秋波的明確信息!暗牡摹倍值,雖屬罕見,但用在這里卻非常明曉暢達,充溢著生活氣息,使讀者眼中幻化出這位勇敢女性的神采。
這組愛情三部曲的第一部“定情”,純用白描手法,恰與姑娘的“淡妝”相融諧。第二部“幽會”,不宜用白描了,便以景襯情,選用了“畫堂”、“風月”、“睡鴨”、“鴛屏”等典型事物來暗寫。第三部“相思”為全詞重點,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寫初次幽會之后再不見那位姑娘“踏青挑菜”,也就是再沒有見面的機會。第二層寫多次托人傳書遞簡,但阻隔重重,音信難通。第三層寫后會無期,百無聊賴,度日如年。這三層步步遞進,逼出了一個“苦”字。于是在心中暗暗怨恨那位“冤家”的“薄倖”;于是更加珍惜那不可重復的“定情”與“幽會”,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當初的黃金細節(jié):“淡妝多態(tài)……”。全詞就是這樣形成了一個“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循環(huán)往復的“情結”結構。
有一位學者曾說:中國古代文學中存在著一個愛情母題:有所愛,但不能得其所愛,而又不能忘其所愛。這首詞也是一個佐證。如果與那些汗牛充棟的才子佳人大團圓的小說戲曲相比,賀鑄這首小詞所反映的古代青年男女愛情生活的真實性和普遍性,無疑具有更高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李瑋)
羅敷歌自憐楚客悲秋思
賀鑄
自憐楚客悲秋思,難寫絲桐。目斷書鴻,平淡江山落照中。誰家水調(diào)聲聲怨,黃葉西風。罨畫橋東,十二玉樓空更空。
《羅敷歌》,亦名《采桑子》,得名于漢樂府民歌《陌上!。賀鑄此題,為一五首組詞,從其三上片所寫“東南自古繁華地,歌吹揚州,十二青樓,最數(shù)秦娘第一流”,知此詞寫于揚州。
這首詞的主調(diào)是抒發(fā)一種濃重的悲秋感,及由此而引致對人事聚散無常的深深悲慨之情。
首句“自憐楚客悲秋思”,直點悲秋情緒,為全詞定一基調(diào)。按楚客,指宋玉。宋玉,楚人,其《九辯》曾有“悲哉!秋之為氣也”的慨嘆。自憐,自我憐憫之意。兩字見出了作者遠離家國,離群索居的苦悶。正因為遠離家國,離群索居,適逢肅殺悲涼之秋,詞人郁悶的心境,更增幾分惆悵感!半y寫絲桐”,承接上句,是說這種因秋所致的悲愁感,是任何美妙的音樂也難以抒發(fā)排遣而出。四字言簡意賅,渲染得恰到好處,非常委婉曲折地傳達出了作者因秋所致的“悲”與“思”。
“目斷書鴻,平淡江山落照中”。這兩句承前:因秋而悲,離群索居,于是自然勾起對家國的思念。但極目遠眺,望眼欲穿,何嘗見任何傳書的鴻影,唯只有那每日都見平淡無奇的山河掩映在一片落日的斜輝中。平淡兩字,用得恰到好處,將作者此刻心情,表露得十分真切。試想,籠罩在一片悲秋思鄉(xiāng)之情中的作者,又有何觀景心思。既無心觀景,自然覺得所見之景平淡無奇。況值黃昏時節(jié),那沉沉欲墜的紅日,配合上悲涼蕭瑟的秋景,詞人首先產(chǎn)生的感受就是一股莫名的凄楚之情。好在詞人雖無心賞景,而景色自不會因詞人的主觀感受而有所改變。這句的好處在于作者有意無意之間非?陀^形象地呈現(xiàn)給了讀者一幅落日殘照下的山河勝景圖,給人以色調(diào)和諧、濃淡相宜之感。
“誰家水調(diào)聲聲怨,黃葉西風”。按水調(diào),曲牌名。杜牧《揚州詩》:“誰家唱水調(diào),明月滿揚州”。水調(diào)屬商調(diào)曲,其聲哀怨,相傳唐玄宗入蜀,聽水調(diào)歌而深感“山川滿目淚沾衣”。本詞作于揚州,順手化用杜牧詩句是很自然的。但妙在化用得天衣無縫、融合無間,它借助于黃葉西風的秋景描寫,把原詩句所具的聽覺感受與眼前的視覺感受融為一體,渲染出了一種凄清蕭疏哀怨悲婉的意境,與詞首悲秋的氣氛相照應。
“罨畫橋東,十二玉樓空更空”。罨畫,色彩斑雜的彩畫,這里指裝飾鮮麗的建筑物。玉樓,仙人所居之樓,這里為青樓的美稱。十二,狀其多也。作者由唐人杜牧留下薄倖名聲的揚州地面,聯(lián)想到杜牧的詩句。更因黃葉西風的感召,涌發(fā)出無限悲愁之感,復由自然聯(lián)想到人世的聚散、男女的歡情,深感任何美妙繁華之景的短暫易逝。昔日歡聚的美好時刻,現(xiàn)在看來,有如虛無縹緲的神仙世界。故往日的歡會,無論當時覺得如何美妙,對照今天的離散來說,真有不堪回首之感!翱崭铡比,寄托著詞人無限人世聚散無常的悲慨之情,其懷人而不得的愁情,亦由此得到充分的宣泄。
此詞前半重在抒發(fā)悲秋之情,后半重在表達人世聚散的感喟。其思想情緒之表達,或直抒而出,或借景生發(fā),用語平淡中顯自然,疏雅中見秾麗。其深沉厚重的感情,借助于渾融圓整的意境得到了抒發(fā),頗體現(xiàn)賀詞情思纏綿而又精于組織的特色。(王增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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