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索眉共春山爭秀
周邦彥
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取、亭前柳。
這是一首寫思婦閨情的小令。古代婦女，特別是一些貴家婦女，既不從事生產(chǎn)勞動，也沒有機(jī)會參加社會活動，終日閑居閨中，無所事事。人閑著，思維器官卻不能閑著，傷春恨別，閨怨閨情，就占據(jù)了她的思想領(lǐng)域。唐宋詩詞中就有不少作品是寫這類題材的，這首詞就是其中之一。
詞的開始，首先刻畫這位思婦的外貌�！懊脊泊荷綘幮�，可憐長皺�！币郧嗌奖扔髋拥拿济叭嗽娫~中也常有，例如馮延巳《鵲踏枝》：“低語前歡頻轉(zhuǎn)面，雙眉斂恨春山遠(yuǎn)�！钡@只是客觀的描寫，美成在這首詞中用了“爭秀”二字，是說女子的眉在有意和春山比秀，而比的結(jié)果是眉比春山更秀。如果不用“爭”字，直接說，眉比青山更秀，就趣味索然了�！翱蓱z長皺”，也超脫了純客觀描寫而注入了作者主觀感情。對這位“深坐顰蛾眉”（李白《怨情》）的美人寄予了深刻的同情。上句寫女子的外貌，下句透過外貌去表現(xiàn)她的內(nèi)心愁怨。寫外貌也著墨不多，只寫了她的秀眉，讓讀者從她的眉峰之秀去想象她的容貌之美。這個想象由下文的描寫得到證實�！澳獙⑶鍦I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以花比喻女子的容貌。這位顰眉獨坐的女子果然貌美如花。以花比喻女子的面容，本是沿用已久的陳舊的修辭手法，但美成用淚滴花枝，形容女子因傷心而流淚，似比單純用“花容月貌”之類的陳舊詞語要新些。但也不是美成首創(chuàng)。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寫楊貴妃傷心流淚就用過“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瘪T延巳在《歸自謠》中也寫過“愁眉斂，淚珠滴破胭脂臉。”但白居易和馮延巳都是寫的客觀現(xiàn)象。即楊貴妃淚流滿面，好像春天一枝雨中梨花。馮延巳寫的這個女子似乎淚珠已經(jīng)或?qū)⒁纹齐僦�，都只寫了客觀現(xiàn)象，而周邦彥卻翻進(jìn)一層說：要小心，不要讓清淚滴花枝，因為“恐花也，如人瘦�！币曰ㄊ荼扔魅耸�，前人也用過，如黃庭堅在贈妓陳湘的《驀山溪》詞中寫道：“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钡S庭堅也只是客觀地寫花枝瘦，沒有寫出詞人的心情怎樣。而周彥彥化用前人詩詞，又不重復(fù)前人的意思，而另造新意。在他的筆下，似乎那少婦嬌嫩清瘦的臉上，即使是幾滴清淚也禁受不住，擔(dān)心會“滴破胭脂臉�！绷髀冻鲈~人有無限憐惜之心，不單純是客觀寫照，還滲透了詞人的主觀情感，可謂推陳出新，翻出了新意，既像是詞中少婦顧影自憐，內(nèi)心獨白，又像是詞人對詞中少婦的憐愛同情，體貼入微，筆意曲折頓挫，搖曳多姿，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讀者稱贊周詞為“詞家神品”（王又華《古今詞論》），不是沒有道理的。
過片，“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庇谩坝窈嶉e久”從側(cè)面烘托少婦情緒低落，滿腹愁思。雖有玉蕭，也無心吹奏。讓它閑置已久。因為意中人不在，更吹與誰聽呢？昭君出塞，尚可寄幽怨于琵琶，這位思婦連托音樂以寄相思都沒有心情了，進(jìn)一步深化了“可憐”的程度。下文用“欲知”、“但問”巧設(shè)問答：“你要知道她（我）為什么每天倚著欄桿發(fā)愁嗎？你只要去問亭前楊柳便可知了。”仍用上片同樣筆法，既像是閨中少女自我心曲的剖白，又像是詞人對詞中女主人公心情的深刻憐惜、關(guān)懷和理解。她的愁為什么要問亭前柳就可以知道？這使人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绷c離別有密切關(guān)系，古人習(xí)慣折柳送別，所以見了楊柳就容易引起離愁。王昌齡詩中的那位“閨中少婦”原“不知愁”，只是在忽見陌頭楊柳色時，才觸動離愁，引起閨怨，似乎多少帶點偶然性，而這首詞中的少婦是日日倚欄凝望，日日看見楊柳，楊柳成了離愁的象征物。離愁別恨，日益積淀，越積越深，似乎比王昌齡《閨怨》詩中少婦的離愁更多。最后輕輕點一筆，前面的青山長皺，淚滴花枝，花如人瘦，玉簫閑久，都得到解釋，全篇關(guān)節(jié)脈絡(luò)一氣貫通了。
據(jù)清葉申薌《本事詞》卷上（天籟軒刊本）云：“周美成精于音律，每制新調(diào)，教坊競相傳唱，游汴嘗主李師師家，為賦《洛陽春》（按即《一落索》）云：‘眉共青山爭秀……亭前柳�！顕L欲委身而未能也�！睋�(jù)此，則此詞系為李師師作。聊備一說，以供參考。
這首詞篇幅不長，卻將許多前人詩詞一一化用于詞中，推陳出新，自成佳制，別創(chuàng)新意。沈義父《樂府指迷》評周詞云：“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jīng)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為冠絕也。”這段話，頗值得仔細(xì)體會。 （王儼思）
隔浦蓮近拍新篁搖動翠葆
中山縣圃姑射亭避暑作
周邦彥
新篁搖動翠葆，曲徑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濃翠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水亭小，浮萍破處，簾花檐影顛倒。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屏里吳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
此調(diào)標(biāo)題為“中山縣圃姑射亭避暑作�！敝猩骄嘟K溧水縣不遠(yuǎn)，周邦彥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春至紹圣三年（1096）曾任江蘇溧水令。此詞當(dāng)是作于此時。毛晉汲古閣本《片玉集》前載有宋代強煥序云：“溧水為負(fù)山之邑，……有亭曰‘姑射’，有堂曰‘蕭閑’，皆取神仙中事，揭而名之，可以想象其襟抱之不凡，而又睹新綠之池，隔浦之蓮，依然在目�！编嵨撵獭肚逭嬖~校后錄要》謂“當(dāng)屬元祐癸酉（1093）官溧邑所作�！贝苏{(diào)疑為美成自度。
全詞寫盛夏避暑生活，上片描摹盛夏景色，勾勒出中山縣圃姑射亭的環(huán)境，“新篁搖動翠葆�！陛崾巧w子的意思。翠葆即翠綠色的蓋子，夏日微風(fēng)吹來，新篁搖曳，翠蓋亦隨之晃動，似覺涼生幾席，幽靜曲折的小徑一直通向看不到的遙遠(yuǎn)的地方，引人遐想，夏季果實豐收，“新脆”二字最富妙用，讀者好像嘗到了新鮮脆嫩的果實，似覺果香四溢，齒頰留芳�！敖鹜杪�，驚飛鳥”，化用了李白詩句“金丸落飛鳥”（《少年子》），此處金丸比喻夏果。接著，作者目光轉(zhuǎn)移到池塘：岸邊的青草，池中的青蛙。濃翠，形容岸草，比直接寫青草富于美感。著一“迷”字，就涂上了詞人的主觀感情色彩，賦予了青草以迷人的吸引力。寫池塘蛙聲的喧鬧，和夏季常見的驟雨連在一起，令人如見其景，如聞其聲。
上片景色的描寫并非簡單的羅列，而是具有下列一些特點：第一，作者善于觀察，選擇了一些最能反映夏季生活特點的典型景物，如新篁，只有夏季才有，秋冬的竹子不能叫新篁。聚雨、蛙聲、夏果、更是夏季特有的景色。第二，作者運用了最能喚起讀者審美情趣的色彩美。夏季草木繁茂，江南大地成了綠色的海洋，所作者采取以綠色為主色調(diào)，如新篁、翠葆、濃翠等。再加上夏果、金丸的色澤調(diào)配，使眼前夏景，色彩斑斕，更富于迷人的魅力，令人神往。第三，作者將視覺與聽覺交相作用。例如池塘，既有岸草濃翠，又有蛙聲喧鬧，真是有聲有色。第四，作者通過繪畫布局手法，使盛夏景色的安排各得其所，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美的境界。
換頭，前三句由寫景到抒景，周圍環(huán)境描寫縮小到詞人具體住處，一座小小的臨水亭院，“浮萍破處，簾花檐影顛倒”，這句化用杜甫詩“燈前細(xì)雨檐花落”�！盾嫦獫O隱叢話》曾批評這句詞說：“檐花二字用杜少陵‘燈前細(xì)雨檐花落’，全與出處意不合�！逼鋵嵲诙鸥χ�，還有人用過“檐花”。丘遲詩“共取落檐花。”何遜詩“檐花落枕前�！崩畎自姟伴芑渚浦小�。李暇詩：“檐花照月鶯對棲。”都用了“檐花”，各人所寫自不相同，不能盡合。周邦彥用“檐花”加上“簾影”只是化用前人詩句描寫他所居亭院的幽美、閑靜。與前所寫環(huán)境之幽美互相組合，協(xié)調(diào)一致，更增進(jìn)了環(huán)境的整體美。沒有必要和杜甫所寫的“檐花”用意相合。所以《野客叢書》不同意《苕溪漁隱叢話》的意見：“詳味周用‘檐花’二字，于理無礙，漁隱謂與少陵出處不合，殆膠于所見乎！大抵詞人用事圓轉(zhuǎn)，不在深泥出處，其組合之工，出于一時自然之趣�！薄兑翱蛥矔返囊庖娛穷H有見地的。
“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由周圍環(huán)境寫到住所，由住所寫到住所中的主人。從遠(yuǎn)到近，由大到小，范圍逐步收縮，最后集中到人，足見其層次結(jié)構(gòu)之謹(jǐn)嚴(yán)�！袄P”表示他此時雖在避暑，但心情并不愉快。他有一首《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下片云：“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這與《隔浦蓮近拍》是同在溧水夏天寫的。可見他在溧水任上心情苦悶，情緒消沉，有如社燕飄流之感。因此，他也和古代許多士大夫文人一樣，在仕途不得意時，總是想歸故鄉(xiāng)。周邦彥的故鄉(xiāng)在錢塘，他因屏上所畫吳山而聯(lián)想到故鄉(xiāng)山水，不覺在“困臥”中夢游故鄉(xiāng)。只有在夢游中才“夢里不知身是客。”可以獲得夢幻中的暫時慰藉。但夢是虛幻的，一覺來，依然面對令人厭倦的現(xiàn)實。“依然身在江表�！币还P剎住不再往下說，他那失望、惆悵的心情，讀者可以思而得之了。
作者所寫的避暑環(huán)境幽美、閑靜，上片詞意樂觀、輕松，而下片的詞意忽轉(zhuǎn)低沉、沉重，上下兩片詞意似不統(tǒng)一。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美成詞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沉郁頓挫中別饒?zhí)N藉�！逼鋵嵾@也是王夫之所說的“以樂景寫哀，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的寫法，中山縣圃姑射亭的環(huán)境、住所如此美好有趣，他尚且不留戀而思鄉(xiāng)，有江表作客之感，那么他對溧水令一職的厭倦，也就可知了。 （王儼思）
訴衷情出林杏子落金盤
周邦彥
出林杏子落金盤。齒軟怕嘗酸�？上О霘埱嘧希q印小唇丹。南陌上，落花閑。雨斑斑。不言不語，一段傷春，都在眉間。
這是一首寫少女傷春的詞。少女傷春，在周邦彥以前的詩人詞人中有不少人寫過，但跟嘗果怕酸聯(lián)系起來，卻是罕見的。周邦彥這首詞由少女嘗果寫到傷春，過渡自然，聯(lián)系緊湊。
“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可見杏子成熟，當(dāng)在暮春時節(jié)了，新摘來的杏子放在金盤里，色澤鮮艷明麗，不用“置金盤”，而用“落金盤”，因“落”字有從摘下到放置過程的動態(tài)感，即摘下放入的意思，比“置”字生動得多。新出林的杏子特點是鮮脆，逗人喜愛。但又由于是新摘，沒有完全熟透，味道是酸多甜少，顏色青紫而不太紅。而少女好奇，好新鮮，見到鮮果以先嘗為快。但乍嘗之后，便覺味酸而齒軟了。正如韋應(yīng)物詩“試摘猶酸亦未黃�！鄙倥滤�，不敢再吃，只剩下大半個吃剩的杏子。青紫色的殘杏，留下少女一道小小的口紅痕跡，唇丹與青紫相間，在詞人看來，簡直是一種美的享受。而這位少女也必然因怕酸而攢眉蹙額，嬌態(tài)可掬，更惹人憐愛了。所以詞人用了“可惜”二字，而不用“留得”二字。因為這不只是在寫半枚殘杏，而是透過殘杏寫少女。
下片先從少女眼里寫周圍環(huán)境，南陌上，滿地落花狼藉，春雨斑斑，送走了春天。真是春雨無情，落花有恨。這三句似與上下文無關(guān)系。但看最后三句之后，便可體會到這三句環(huán)境描寫對少女的傷春情懷起了烘托作用。正是在這樣一個落花春雨的撩亂氛圍中，才使少女感到“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晏殊《浣溪沙》）而傷春心事“都在眉間”。也就是說因傷春而愁眉深鎖。對于妙齡少女來說，傷春每由懷春引起。對花落春歸，感歲月如流，年華逝水，因而有了某種愛情意識的躍動，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卻是少女不可透露的內(nèi)心世界的秘密，所以她只能不言不語，終日攢眉。
上片說的少女因嘗杏怕酸而攢眉，這是生活中的偶然現(xiàn)象，少女因懷春傷春而攢眉，則是生活中的必然現(xiàn)象。這兩種現(xiàn)象在詞中來了個巧合，少女以嘗杏怕酸而攢眉，巧妙地掩飾了她因懷春而攢眉，掩飾了她內(nèi)心的秘密，可謂妙合無垠，這也正是作者構(gòu)思細(xì)密，匠心獨運之處。
這首詞上下兩片初看似無關(guān)系，不易銜接，實則用暗線貫串，自然過渡，結(jié)構(gòu)曲折。作者又善于抒寫女性心理，將女性心理活動與景物描摹巧妙結(jié)合，所以后來評論周詞的都很稱贊他的詞法，如清陳世焜云：“詞至美成，開合動蕩，包掃一切�！保ā对粕丶肪硭模� （王儼思）
風(fēng)流子新綠小池塘
周邦彥
新綠小池塘，風(fēng)簾動、碎影舞斜陽。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墻。繡閣鳳幃深幾許？曾聽得理絲簧。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王明清《揮麈余話》卷二載：“周美成為江寧府溧水令，主簿之室，有色而慧，美成每款洽于尊席之間。世所傳《風(fēng)流子》詞，蓋所寓意焉。新綠。待月皆簿所亭軒之名也。”此說法雖未必可信，亦不必拘泥于事實，然這首詞確實抒發(fā)的是相思之情。
“新綠小池塘，風(fēng)簾動、碎影舞斜陽”，詞作上片開首三句寫景。先出小池塘，然接下去并未描繪池中或池周之景，而是單提池面映出的風(fēng)吹簾動之影。有簾，就有窗，有屋，有人，可見主人公注意之所在�！拔琛笔莿泳埃欢拔琛痹谒嫔蟿t構(gòu)成一幅無聲的靜景，此外，“舞”在水面，由于風(fēng)吹波動，簾影是破碎而不完整的，在暗示主人公心態(tài)的作用。接下陡轉(zhuǎn)筆觸，發(fā)出感慨：“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墻。”“羨”為領(lǐng)字，直貫四句。人而羨慕無知的燕子，因為它照舊可以度過以前度過的“土花繚繞”的“莓墻”，而飛進(jìn)“金屋”。“金屋”，華麗的樓房，此指所眷戀者的住處。這里亦暗用“金屋藏嬌”典故，暗示所思戀之人已屬他人�！芭f時巢燕”，去年曾巢于“金屋”的燕子，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燕子跟往年一樣，度過“莓墻”，飛入“金屋”，而人卻被莓墻所阻，只能望“金屋”興嘆。這里詞人的手法十分高超巧妙，短短十七個字，卻描繪出一幅充滿情趣的生動圖畫。畫面以小池塘為中心，池塘對岸是一堵長滿土花的墻，緊貼墻內(nèi)露出一座華麗的樓閣，樓閣窗戶的簾幕飄動著；池塘這邊佇立著主人公，他正翹首抬眼望著飛入“金屋”的燕子，臉上流露出羨慕之色。這幅畫不僅形象，且極富戲劇性，有助于我們理解該詞的內(nèi)容和主人公的心態(tài)。接下，主人公展開想象，“繡閣鳳幃深幾許？曾聽得理絲簧”�！袄C閣”，即前面的“金屋”�！傍P幃”，繡有鳳鳥的帷幕。“深幾許”，用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詞意，寫出不深而似深的景象。有“侯門一入深似�！敝��！霸�，讀zēng，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曾，猶爭也，怎也�！薄霸牭美斫z簧”，怎么好像聽見彈奏樂器之聲，語氣表明主人公也許真聽見了，也許只不過是他的想象。這為下面進(jìn)一步展開想象作了鋪墊。“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從樂器彈奏聲中，主人公想象對方打算通過歌聲傳達(dá)情意，卻又耽心應(yīng)諾了約會無法實踐，所以歌未出口就先嗚咽起來，只好飲酒澆愁。
“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詞作下片開首二句承上片，主人公更進(jìn)一步想象對方也正在期待著他。隨著時間推移，主人公佇立在池塘旁，見夕陽西下，又見月兒高掛。這時他想象，對方已扮好晚妝，正打開窗戶，在月光下等待著他。以上一系列描寫，完全是主人公的想象，卻將所眷戀女子的情態(tài)、活動刻畫得維妙維肖，細(xì)膩真切，生動感人；也表現(xiàn)了主人公相思之情越來越深切。接下調(diào)轉(zhuǎn)筆觸寫自身，“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皦艋陸T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白日既不能相會，那就到夢中去追尋吧�？墒墙裢砭谷贿B夢魂都不能到她身邊，可見是最苦了。寫至此，主人公似乎已感到絕望，可是他仍執(zhí)著地問：“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焙蠖浠脛⒂礤a“秦嘉鏡鑒前時結(jié)，韓壽香銷故篋衣”詩意，直率地吐露心曲，盼望能互通佳音，重諧和好�！懊芎摹�，即密約�！扒冂R”，秦嘉的寶鏡�！端囄念惥邸肪砣扒丶�，字士會，東漢隴西人。為郡上掾，與婦徐淑書曰：‘頃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希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绱饡唬骸窬魑催�，鏡將何施行。素琴之作，當(dāng)須君歸，明鏡之鑒，當(dāng)待君還’�！庇髦阜蚱藁蚰信g的相愛�！绊n香”，韓壽從賈充女處所得之香。《晉書賈充傳》敘韓壽與賈充女私通，“時西域有貢奇香，一著人則經(jīng)月不歇。帝甚貴之，惟以賜充及大司馬陳騫。其女密盜以遺壽。充僚屬與壽燕處，聞其芬馥，稱之于充。自是充意知女與壽通”，后“遂以女妻壽。”結(jié)末二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祈求上天，讓我們短暫相會有何妨呢！情急渴念迂妄的情態(tài)，躍然紙上。沈謙評曰：“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卞急迂妄，各極其妙，美成真深于情者”（《填詞雜說》）。況周頤評曰：“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蕙風(fēng)詞話》）。
全詞敘寫一位男子對所愛女子的渴念之情。寫法極為別致獨特，除上片起首三句寫景外，以下全是想象，寫來靈活多變，又極有層次；感情隨著想象而逐漸加強，最后達(dá)到幾乎控制不住之境地；由于巧用比喻，刻畫細(xì)膩和用典貼切，所寫雖全是想象，卻極其鮮明形象，富于感染。 （文潛 少鳴）
風(fēng)流子楓林凋晚葉
周邦彥
楓林凋晚葉，關(guān)河迥，楚客慘將歸。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guī)涼月，人影參差。酒醒后，淚花銷鳳蠟，風(fēng)幕卷金泥。砧杵韻高，喚回殘夢；綺羅香減，牽起余悲。亭皋分襟地，難拚處，偏是掩面牽衣。何況怨懷長結(jié)，重見無期，想寄恨書中，銀鉤空滿；斷腸聲里，玉筯還垂。多少暗愁蜜意，唯有天知。
這是一首寫深秋送別的詞。從“楚客慘將歸”一句看，似是離開荊江時作。
作者以濃墨大筆運用鋪敘手法盡情抒寫離情別緒，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起筆即打破了一般送別詩詞從長亭餞別到別后相思的模式，而是用倒敘法先從餞別之后的心情、感受寫到分襟時的難舍難分情景的追憶。在追憶中層層推進(jìn)，深化離情，而省略餞別宴會的場面。開始就寫楚客將歸的環(huán)境。在“冷落清秋節(jié)”，楓葉凋殘，“草木搖落而變衰”。關(guān)河迢遞，水遠(yuǎn)山遙。淹留異地的楚客就要離開客居之地回去了。他滿目凄然地悵望“一川暝靄”，暮色蒼茫。霜天秋雁，叫聲哀怨，使人不忍久聽。天邊明月也殘缺了，只剩半規(guī)，已不圓了。人影參差散亂，也許是送別的人在往回走了，這幾句全用鋪敘手法從色彩、聲音、物象等多方面渲染出一種凄迷、暗淡、冷落的氛圍，從而更增大了離愁別恨的強度，真是“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江淹《別賦》）。當(dāng)然，雁的鳴聲不是因為人的離別而變得哀怨的，月亮也不是因為人的離別而缺成半規(guī)的。這些物象都染上了詞中主人公的主觀感情色彩，帶有一定的暗示作用。正如王國維所說的：“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保ā度碎g詞話》）
“酒醒后”以下幾句當(dāng)是寫“楚客”在離開送別者以后獨居旅舍的所見、所聞、所感。時間、空間都來了個大轉(zhuǎn)換。旅舍孤單、夜不成寐�！跋灎T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保ǘ拍痢顿泟e》）“淚花銷鳳蠟，風(fēng)幕卷金泥。”燭淚都快銷盡了，印有金泥圖案的簾幕，隨風(fēng)舒卷，飄曳不定，在攪動“楚客”的情懷。好不容易才進(jìn)入夢境，和“她”相逢，正欲互訴離情，偏偏又被響亮的砧杵搗衣聲驚醒�！八钡木_羅香澤聞不到了�！八钡男蜗笙Я耍涣粝聣艋刂蟮摹坝啾��！坝啾闭諔�(yīng)前文可想到他的餞別之前、送別之后，夢境之中的深切悲苦。同時還能引起下片的追憶與推想。乃上串下連，前后呼應(yīng)的關(guān)鍵詞語，這段由不寐到入夢，由夢境到夢回，層層鋪敘，有實有虛，深情婉轉(zhuǎn)，從而更強化了“楚客”旅夜獨居的孤寂感。
過片用倒敘法追憶昨宵餞別、分襟時，難分難舍的情景。亭皋指水邊平地，即“楚客”與戀人分襟地。分襟與分袂同義，表示離別。在他們分手時，“難拚處，偏是掩面牽衣”，這情景已足使人禁受不了。這是第一層悲愁。如果這次分襟只是暫別，后會有期，那也可于悲愁中聊以自慰。然而這次分別是“怨懷長結(jié)，重見無期”，生離等于死別，這悲愁非比一般，這是第二層悲愁，較前推進(jìn)了一層。下文用“想”字領(lǐng)起，用自己的推想使詞境展開到一個新境界。雖然后會無期，如果能時通魚雁，以寄相思，那也可略慰離懷。但這毫無用處�！跋爰暮迺校y鉤空滿”。銀鉤，指小字，即使將銀鉤小字寫滿信箋，也是空寫，終難解相思之苦。這就無可奈何了。這是寫自己。下句推想對方“斷鴻聲里，玉筯還垂�！庇窆h，指女子的兩行眼淚。想到戀人也在斷鴻聲里至今還流著傷心的眼淚呢！這里第三層悲愁。結(jié)構(gòu)層層推進(jìn)，抒情步步轉(zhuǎn)進(jìn)，愈轉(zhuǎn)愈深。“楚客”感情也推向了最高點，按周濟(jì)的說法是“層疊加倍寫法”（《四家詞選》）。清陳世焜謂“美成詞極頓挫之致，窮高妙之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保ā对粕丶肪硭模�，層層轉(zhuǎn)進(jìn)，曲折回環(huán)，亦“頓挫之致”也。
結(jié)句云：“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薄鞍党蠲芤狻�，無法說清，只有呼天告訴了。況周頤說：“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睕r周頤所謂“樸”、“厚”，正是真情流露之意。
讀這首詞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柳永的《雨霖鈴》。兩詞都寫清秋送別，都用鋪敘手法。但柳詞在章法結(jié)構(gòu)上按順序鋪敘，流于平直。周詞則用倒敘逆折手法，層次遞進(jìn)，曲折回環(huán)，勝于柳詞。周詞選辭精美，造句典雅，如暝靄、涼月、鳳蠟、金泥、綺羅、銀鉤、玉筯等，句法多用對偶，富麗精工，但追求雕琢，易妨礙抒情的直率自然。柳詞通俗平易，抒情自然，勝于周詞。柳、周各有所長。 （王儼思）
[周邦彥宋詞賞析：一落索、隔浦蓮近拍、訴衷情、風(fēng)流子]相關(guān)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