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一個人去旅行散文

　　八歲,一個人去旅行

　　爸爸十五歲的時候就離家，從嘉義故鄉(xiāng)跑到九份的礦區(qū)謀生。那年頭從嘉義到九份光火車就要坐一天，下火車還要走半天。

　　或許一直覺得自己很神勇，所以，爸爸認(rèn)為所有男孩子都應(yīng)該這樣獨(dú)立和冒險，何況是他自己的兒子，特別是長子。

　　我就是他的兒子，長子。

　　一個星期天早上，爸爸要我自己坐火車去宜蘭。

　　我八歲那年，他似乎覺得時候到了。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剛起床刷牙，爸爸忽然出現(xiàn)在我背后，跟我說：“今天不用上課，等一下你坐火車去宜蘭，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里的雨傘拿回來！”

　　我嘴里含著牙刷，什么話也來不及說，他轉(zhuǎn)身就走了。

　　十分鐘后，八歲的我就在一家人的哭罵聲、左右鄰居的勸阻聲，以及爸爸堅決的眼神中一個人出發(fā)去旅行。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不必買車票，根本用不到錢，所以，我比他當(dāng)年更神勇，口袋里除了一盒已經(jīng)用掉一半的萬金油之外，什么也沒有。爸爸說，如果想睡覺就拿萬金油出來涂一涂，不然睡過了站，被火車載到太平洋去……從我家到火車站必須先走一小時山路。一路上，我很仔細(xì)地搜尋記憶，復(fù)習(xí)著從上車的侯硐到目的地宜蘭之間各個車站的順序：三貂嶺、牡丹、頂雙溪、貢寮……宜蘭，一次又一次。當(dāng)然，過程中也有被打斷的時候，因?yàn)槁飞现灰�碰到熟人，他們都會問我：“去哪里��？�?/p>

　　我說：“去宜蘭！”

　　他們很自然地看看我身后山路的遠(yuǎn)處，說：“跟誰去�。俊�

　　我假裝很平常地說：“自己去！”

　　然后，我就在他們難以置信的表情下，像一只驕傲的小公雞一樣，頭也不回地往車站走去。

　　也許是因?yàn)樾瞧诩偃眨�那班八點(diǎn)五十分開往蘇澳的普通車?yán)锶撕苌�、很安靜。車上，傍著窗口的兩溜直通通的綠色座位空蕩蕩的，空氣里則殘留著各種蔬菜、水果混合的味道。

　　乘客大都是小販，他們一大清早擔(dān)著農(nóng)產(chǎn)品到基隆市場去賣，散市之后帶著空擔(dān)子要回宜蘭一帶。我上車的時候他們幾乎都在補(bǔ)覺，有的甚至就脫了鞋大大方方躺在座位上。只有一個老婆婆是醒著的，而且從我一上車就一直看我，朝我笑。

　　我一直面對車窗，開心地想唱亂七八糟的歌，她好像比我祖母還老，而且又瘦又干。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雙從寬松的七分褲底下露出來的腳。她的腳掌又黑又大，像一把扇子。腳上穿著一雙好像用汽車輪胎剪成的“涼鞋”，鞋帶用的是麻繩。而腳掌以上的小腿卻瘦得似乎只剩下骨頭。

　　她一直看著我，凹癟的嘴一直不停地嚼著什么，讓我有點(diǎn)不自在、有點(diǎn)害怕起來。于是，我只好轉(zhuǎn)身跪到椅子上，面對車窗假裝看風(fēng)景�？墒腔疖囈幌伦娱_進(jìn)了三貂嶺和牡丹之間那段超長的隧道，風(fēng)景不見了，窗戶上又反射出那個老婆婆的身影。也許是因?yàn)檐噹�里白白冷冷的燈光，她的臉顯得有點(diǎn)嚇人。在轟隆的車聲中，我忽然聽見她出聲說：“囝仔！”

　　我回過頭去，看見她正向我招手。

　　剎那間，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老婆婆好像察覺我的猶豫，伸手從空空的菜簍子底撿起兩三個小小的、有點(diǎn)熟過了的芭樂說：“來，這給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了過去，低著頭，慢慢地接過芭樂。

　　不過，就在那一瞬間，我卻再也不怕了，因?yàn)樗�身上有著跟祖母一樣的味道，那是擦在頭發(fā)上的苦茶油的幽香。

　　她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一邊說：“這沒人要的，你吃�！�

　　一直到我咬下第一口芭樂之后，她才問我：“你一個人要去哪？”

　　我說宜蘭。

　　她似乎一點(diǎn)也不驚奇，笑著說：“這樣，阿嬤就有伴了！阿嬤要到羅東，你下車的時候剛好可以叫我一聲�！比缓�，好像很放心似的，把手上吃剩的半個芭樂放進(jìn)口袋里，又交代我一聲：“要記得叫阿嬤哦！”隨即便輕輕地、舒服地靠向椅子，閉起眼睛睡了。

　　我有任務(wù)在身當(dāng)然不敢睡，其實(shí)，也睡不著。因?yàn)槲业男闹�，還有一個重要的期待。

　　我知道過了三貂嶺的'隧道，另一個更長的隧道就在石城附近。每當(dāng)火車穿過這個隧道，天地彷佛就開闊明亮起來，無邊的海洋會一下子蹦了出來，出現(xiàn)在車窗外，于是我將會看到湛藍(lán)、起伏不停的海，看到船，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小島，看到緩緩扇動著翅膀慢慢掠過海面的鳥群……對一個山上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幅令人期待的風(fēng)景，一個始終眷戀的記憶，絕對沒有放棄的理由。

　　那天，我便跪在座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嚼著芭樂，一個人同時擁有好幾扇毫無阻擋的車窗，滿足而感動地重溫那樣的經(jīng)驗(yàn)，要多久就多久，沒有人會叫我下來坐好。陽光很強(qiáng)、很熱、而且刺眼，但我一直面對車窗，拼命裝載眼前的風(fēng)景，開心地想唱亂七八糟的歌。

　　忽然，我感覺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最后甚至整個人都重重地倒在我跪著的腿上。低頭一看，是老婆婆！她歪倒在椅子上，頭靠著我的腿，而全身卻正滑向地面。我想拉住她的手臂，想把她往椅子上拖，可是拖不上來。她灰白夾雜的頭發(fā)下的臉青白青白的，像夏天晚上常闖進(jìn)屋子里的一種大蛾，連嘴唇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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