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優(yōu)美散文
在我很小的時候,記得有一年夏秋之際,陰雨連綿,數(shù)日不晴。很多人家扎起了“掃天娘”,掛在院子里的樹枝上、晾曬衣服的鐵條上,祈望老天掃去陰霾,天晴見日,降福人間。
在一個秋雨淅淅瀝瀝的午后,父親躺在一輛毛驢拉著的地排車上,被幾個年輕人送回了家。聽年輕人說父親差點死去。把父親從車子上攙扶下來,全家人泣不成聲。沒有哭,還在一邊玩耍的,只有我--都怪我當(dāng)時年幼無知,不懂得父母生活的艱辛。
這件事,雖然過去四十年了,但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模糊影像,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想知道這件事的具體情況的愿望越來越強烈。父親去世兩年多了,母親耳背,從老人那里已經(jīng)不可得知了。昨天,外甥女來縣醫(yī)院生孩子,姐姐伺候陪護,晚上住在我家。我提起了這件事,姐姐打開記憶的閘門,往事潮水般向我涌來……
姐姐說,那年是一九七三年,她十九歲,剛剛訂婚。那年的雨水特別大,大雨小雨,接連不斷,幾十天似乎就沒有停止過。溝里、壕里、坑塘里都積滿了水;農(nóng)田地里,成了汪洋大海。綠油油的莊稼被泡得只露出一個尖兒,等雨水消退下去,莊稼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桿兒。那年的秋季,淫雨成災(zāi),顆粒無收。莊稼人,要活路,只有外出謀生。爺爺奶奶都已經(jīng)年過花甲,哥哥讀高中。家里唯一的頂梁柱只有年過不惑的父親。面對斷炊之虞,村里的幾個年輕人坐不住了,他們組織了一個去往河北邯鄲拉煤的運輸隊。父親得知消息后,也毅然報名參加了。他從生產(chǎn)隊里租了一頭性子桀驁、難以馴服的茄皮色毛驢,刨了一棵槐樹,加工成一輛地排車,匆匆辭別家人,決然地踏上了西去的謀生路。
父親出發(fā)的那天,也是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陰雨天。第一個要過的關(guān)口是乘擺渡,過黃河。望著父親在煙雨迷蒙中漸行漸遠的背影,姐姐擔(dān)驚害怕,越來越不放心,一口氣跑到了黃河岸邊。此時,父親乘坐的渡船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地劃到了對岸,姐姐才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在交通不便的上個世紀70年代,距離梁山500多里的邯鄲,路途顯得很遙遠,況且那里還是山區(qū),溝壑縱橫,山谷幽深,道路崎嶇險峻。父親出發(fā)后,全家人的心一直都在懸著。擔(dān)心父親的安全,牽掛著父親怎樣對付那頭脾氣暴躁的驢子。母親幾次做噩夢,夢見父親與驢子搏斗的情景,忽然癔癥癥地猛然坐起來,說父親被驢子撲倒了、踢傷了、咬傷了,然后就是徹夜無眠,默默地啜泣,慢慢地等待、等待……在等待父親消息的那段日子里,白天和黑夜,是那樣的漫長、漫長……時間過去半個多月了,還是杳無音訊。
在運輸隊里,父親年齡最大,其他的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當(dāng)時,家里人都勸父親,再想想別的辦法,不要去干這么冒險的活兒。父親覺得外出討飯,拖家?guī)Э冢要看人家臉色,也不容易。一家老小要填飽肚子。他才四十多歲,有的是力氣,年輕時他就有一股子不服輸?shù)膭艃海运麤Q定一定要出去搏一搏。這個活兒雖然危險,但掙錢多,一人出力,能養(yǎng)活全家。因此,他義無反顧地走上了這條運煤路。
剛開始時,父親起早貪黑,小心翼翼,每天都能順利地拿到自己辛苦掙來的血汗錢。經(jīng)過幾天的磨合,漸漸地也摸清了驢子的脾性,配合非常默契。父親以為驢子已經(jīng)被他完全馴服了。后來,父親有些大意、甚至有些得意地坐在車子上,放任自流地讓驢子跟隨車隊趕路;有時困了,空車時,還能躺在車里睡一覺。
但是,驢子畢竟是驢子,是一頭不懂人情的喑啞動物。有一天,拉了沉重的一車煤,父親牽著驢子,行走在一個下坡的山路上。這時,迎面開過來一輛草綠色大卡車,大卡車也拉著滿滿的一車煤,發(fā)動機轟隆隆地響,屁股突突地冒著黑煙,在艱難地爬坡。在農(nóng)村長大的驢子,眼里看到的都是青山、碧水、綠油油的莊稼,田間地頭是它們的舞臺,哪里見過這樣轟鳴怪叫的“龐然大物”?驢子以為卡車是沖著它來的,剛被馴服了幾天的驢子又恢復(fù)了它的原始野性,昂首向天嘶鳴,四蹄猛力前奔。驢子與卡車相距越來越近,父親意識到情況不好,在這萬分危險的時刻,父親拼命勒緊手里的韁繩,在與卡車即將相撞的一剎那,地排車停住了。野性的驢子仍然余怒未消,前蹄上揚,身體直立,扒住車頭撕咬搏斗。裝了滿滿一車煤塊的地排車猛然傾斜,砉然翻扣。這時,正在車旁緊拽韁繩的.父親被重重地砸在煤堆里。同行的幾個年輕人聞訊趕來,從煤堆里扒出渾身黝黑、頭上臉上鮮血直流的父親。這時的父親已經(jīng)昏迷不醒,失去了知覺。他們摸了摸父親的脈搏,還在跳動。趕緊套上車子,把父親送往距離最近的醫(yī)院。經(jīng)過四個小時的緊急搶救,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的父親終于蘇醒過來。醫(yī)生說,幸虧你們送來的及時,如果再來晚點,我們也回天無力了。在醫(yī)院治療了幾天,等父親能下地走動時,他們就把父親送回老家……
姐姐邊抽泣邊講述,我的眼里也早已盈滿了淚水。
改革開放后,除了種好自己家里的責(zé)任田外,父親每天還憑自己的手藝利用植物的藤條編筐別簍拿到集市上去換點錢,燕子銜泥般一點一點經(jīng)營這個家,憑著這點點滴滴的積蓄,父母供養(yǎng)我和哥哥讀完大學(xué),成了家,立了業(yè)。
進入老年之后,父親患有多種疾病,每年冬天都要感冒幾次。前年冬天,“鬼門關(guān)”的差役再次上門召喚父親,在經(jīng)過了十幾天的掙扎搏斗后,在新年剛剛過后的正月初八,父親無可奈何地走了。
父親走了,此路沒有回頭路,父親永遠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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