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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雪散文
茫茫長白山雪原，密密層層白樺林圍繞著一幢幢低矮的泥草房，家家戶戶塔頭草屋頂上戴著潔白的雪冠，泥墻角旁邊立著紅楓樹空木筒子煙囪，煙囪里冒出的裊裊炊煙，彌散著木柈子的濃香……這神奇的童話世界，就是刻在我心底的故鄉(xiāng)。
每年冬天都盼望著下雪，我喜歡被白雪包裹著的茅草屋里的融融親情；喜歡媽媽隔著結(jié)著冰花的窗子，笑瞇瞇看著我和弟弟妹妹在院子里堆雪人；喜歡爸爸在月亮映射的雪光里“吭吭”劈著木頭柈子；喜歡舉著松明子火把，陪著媽媽將一簸箕凍粘火勺“呼呼啦啦”倒進(jìn)倉房的泥缸里……
許多年沒有下這么大的雪了，在夜夜盼望回家的夢中，難忘的童年又和著紛飛的雪花歡舞；在快要結(jié)滿冰河面的霧氣中蒸騰；小村莊里彌漫著媽媽豬肉燉酸菜的濃香；耳畔又響起了“來家吃飯了”那屬于母親親切悠長的呼喚！
一
今年冬天，減負(fù)浪潮讓老師們迎來了第一個沒有補(bǔ)課的寒假，十年來，我也第一次能夠回家多陪伴父母一段時日。
從前每次回家，爸爸媽媽都會一大早在胡同口小商店里等我，他倆還會還會互相攙扶，隔一會兒就出來，站在雪地里張望著公路上開過來的客車，盡管有時要等到天黑；今年媽媽七十九歲，爸爸八十三歲，他們已經(jīng)挪不動疲憊的腳步，再也不能出門去接我了，況且今年的天特別冷，雪特別大，路特別滑！
“我倆得小心些，一旦摔壞了，可要給你們添麻煩了！”爸爸在電話里告訴我……
是的，爸爸媽媽一生都不肯給別人添麻煩，他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過什么要求，也沒有聽到過他們說過任何人的不好，即便是生病了，他們也輕易不肯給兒女打電話，倒是事事為別人考慮得周全。
爺爺和爸爸都是出了名的善人，當(dāng)年，我家是擁有千畝田地的人家，可是也只是金玉其外，因?yàn)闋敔敽桶职謺敛涣邌輲椭F人。一些窮人向人借錢，總會找爺爺做保人，明知道人家還不上逃債跑了，自己要給人家堵窟窿，爺爺也會義無反顧，每次爺爺都會說：“錢財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多少都不是自己的，救個人才是真正得到了！”
逢年過節(jié)，一些流浪漢就會找到家來：“大叔啊，我過不去年了！”爺爺每次都會很爽快地說：“好，到我家過！”
于是每年都有十幾個流浪漢讓我家的年過得十分熱鬧：爺爺讓他們幫著喂喂牲口，劈劈柴火，這樣他們就能心安理在我家過年了。年前準(zhǔn)備的年貨不到年初二晚上送年就吃完了，大年初一，奶奶就會踮著小腳和媽媽推磨、攤煎餅給光棍兒漢們準(zhǔn)備吃的。
光棍兒陳瘸子每年都在我家過年，那一年他給日本人當(dāng)勞工，臘月二十九才放了回來，可是在回來的路上卻凍死在了牛爬犁上，“老牛識途”將他拉到了我家，別人知道爺爺?shù)钠�，想趁爺爺不知道簡單埋了算了，沒想到爺爺知道了很生氣：“好歹他也到人世間遭了一把罪，活著沒享倒福，死了也得有個窩兒，有點(diǎn)錢花�！庇谑菫殛惾匙酉衲Ｏ駱映隽藲洝�
爸爸因襲了爺爺?shù)膫鹘y(tǒng)，加上媽媽的通情達(dá)理，他的善心并不比爺爺遜色。合作化之后，家底兒被折騰得精光，爺爺也在打柴時摔斷了腿，日子一下子困窘起來，可是家里還是迎來送往，許多窮親戚還會來尋求幫助，平時家里有點(diǎn)細(xì)糧，媽媽攢著，給爺爺奶奶過一段時間烙個餅、包頓餃子，可是來了親戚朋友，媽媽還會是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他們，她還會給來竄門的孩子們用布票扯布做新衣服。
“小的時候就盼著放假到大姑家玩兒，姑姑姑夫脾氣好，我們可以隨便淘氣，那年我去姑姑家，把馬蹄表拆了裝不上了，就拿著表的齒輪轉(zhuǎn)陀螺玩兒，姑姑說了句‘淘氣包子’就沒事了！”表哥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經(jīng)常會提到起小時候的快樂時光。
爸爸媽媽的脾氣好是出了名的，相濡以沫六十年，他們沒有拌過一句嘴，紅過一次臉，甚至說話粗聲大氣的時候都沒有。
媽媽一生沒有罵過一句人，唯有一次的“發(fā)火”，竟令我們喜出望外：那年我只有六歲，踩在房門的邊兒晃來晃去玩兒，媽媽點(diǎn)點(diǎn)我的腦門兒：“這小犢子，真淘氣！”把我們姊妹幾個樂得跳起來：“媽媽會罵人了！”
雖然爸爸媽媽對我們沒有嚴(yán)格的管教，但是他們的善行卻潛移默化影響著我們，記得山后榆樹岔村一個老頭，每年都背著椴樹皮背筐到我們村子討飯，媽媽給了他兩張煎餅，我還會偷偷從碗柜里再偷出兩張追上去送給他，那老頭兒也總會回敬幾句吉利話：孩子你心眼兒這么好使，長大后一定會有好報的……弟弟妹妹也個個懂事乖巧，和和氣氣，念書認(rèn)真，從來不惹爸爸媽媽生氣，對父母特別孝順，就是在外面別人給一塊糖，也會強(qiáng)按住饞蟲，揣在兜里，拿回家來給爸爸媽媽先嘗嘗……
二
去年去香港工作，一年沒有回家，當(dāng)然也就沒有回家過年，爸爸媽媽想念著我，但每次電話都裝作若無其事，只是說兄弟姊妹如何孝順，他們的身體如何好得很，可是僅僅一年，媽媽連電話也接不了了，爸爸的耳朵也聾了！
“你爸爸媽媽很想你，和我說起你就哭！”鄰居薛姨告訴我。
唉，爸爸媽媽是想念兒子想得衰老了!
……當(dāng)我?guī)е簧硌┗ㄍ崎_了房門，他們早就等在了門口，顫巍巍地將我的手攥在他們干枯的手中，干涸的眼睛里閃射出了喜悅的淚光。
姐姐告訴我：“爸爸媽媽一直在樓窗前等著你，看到你下了車，他倆就等在了門口……”
今年，由于爸爸媽媽再也不能燒爐子了，就搬進(jìn)了我老家的`樓房，可他們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一扇窗：“每次我從你家樓下走過，都會看到你爸媽趴在二樓的窗前，有時我擺擺手，你爸媽也會沖我揮揮手！”妻妹打電話告訴我。
我心里掠過了一絲蒼涼，旋即又是一種敬佩：爸爸媽媽的世界是變小了，但這扇窗里卻有白的云藍(lán)的天，更有六十年刻骨銘心的真愛，爸爸用顫巍巍的手握著媽媽的手：“電視小品里有兩個人的手粘到一起了，咱倆的手一輩子也分不開了！”……
回家的當(dāng)天夜晚，媽媽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問我：“你真的是小平嗎？”一句話就讓我的淚水涌了上來！不孝的兒子離開父母太久了，以至于媽媽都不相信朝思暮想的兒子真的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妹夫小徐把我叫到了旁邊：“哥哥，咱媽今年一陣兒明白一陣兒糊涂，身體也特別弱，咱們要有個思想準(zhǔn)備呀，我對小偉（我妹妹）說，她不愛聽，你是兒子心里可要有數(shù)呀！”
我聽了先是一怔，可是也不愿相信媽媽會棄我們而去：“咱媽生了這么多孩子，年輕時坐月子只能吃苞米粥，不到三天就得下地干活，傷了脾胃，可是心里沒有病，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事的”
話是這樣說，可是我還是隱隱感到陪伴媽媽的時日不會太多了，假期二十幾天，我再也不愿離開父母半步，有時不得已的應(yīng)酬，媽媽也會對我戀戀不舍：“快些回來呀！”莫不是她也預(yù)感到與兒子相伴的日子有限了嗎？
三
每天晚上我都會躺在爸爸媽媽身邊陪伴一會兒，媽媽把我的手握在胸前，爸爸的手也會搭在我的手上，溫暖的手傳遞著短暫而溫馨的親情，爸爸媽媽會一遍遍數(shù)說著我們兄弟姊妹和孫子外孫們多么多么有出息。
媽媽對和爸爸相依相伴的六十年感到十分幸福：“那一年，你爸爸為了一大家子人能吃飽飯，去大林子里開地?zé)模铧c(diǎn)兒引起山火，他撲火時連嚇帶累，回來全身發(fā)黃，落在炕上。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得了這病八成是活不成了，那時我真覺得天塌了，你大姑和小姑背著我研究把你們姊妹幾個分著領(lǐng)養(yǎng)，沒想到你爸爸挺過來了，還把你們都培養(yǎng)得這么有出息，我跟了你爸這輩子知足了！”
媽媽一生都在知足中享受著人生的快樂，小時候愛說故事的姨夫曾繪聲繪色給我講爸爸媽媽結(jié)婚的往事：
當(dāng)年你媽媽是龍泉鎮(zhèn)里劉大院兒家的閨女，你姥爺家有二十幾口人，一大圈兒紅松木板杖子圍起有十五間大房子的大院子，那杖子有三米多高，這么高主要是為了防土匪進(jìn)家里搶劫，因?yàn)槟悄昴闾褷斁捅煌练私壛巳�，割掉了耳垂送到家里要贖金，虧著有個要逃跑的看守帶著你太姥爺逃了回來……
平時你太姥爺家教特別嚴(yán)，女眷是不允許拋頭露面的，就是在大門口站一會都不行！土改那年，一家人被趕到了鎮(zhèn)子西面你們家西面的三間空房子里，從不出門的你媽媽和你爸爸也有機(jī)會見了幾面，兩個人雖然沒有說過話，但對彼此都有了一些好感。
兩家人都是山東萊陽闖關(guān)東過來的，你太姥爺看你爸爸干活勤快，就和你三太爺做主給你爸媽結(jié)了親。
結(jié)親之后時間不長，土改工作隊“糾偏”，你姥爺一家又回到了劉家大院兒，開始張羅著你爸爸媽媽結(jié)婚的事。吉日定下，你爺爺殺了三口豬，一口送到你姥爺家做聘禮，兩口用來招待客人。
婚禮那天全鎮(zhèn)子都轟動了，鼓樂隊吹吹打打走在前面，你爸爸身穿長衫，頭戴禮帽，身上系著大紅綢帶，胸帶大紅花，騎著棗紅馬，和同樣披紅掛彩騎著馬的伴郎陪在你媽媽八抬大轎兩邊，你媽媽那天身穿紫色旗袍，腳穿著黑皮鞋，那時候讓人羨慕得不得了。
你家大院子里黑壓壓都是來坐席的人。記得那天擺的是“三六到底”的酒席，就是三六十八個菜——六個熱盤兒，六個涼盤兒，外加六個大碗菜。院子里客人四人一桌吃得熱熱鬧鬧，男人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女人羞羞答答從兜里掏出手絹，偷偷將丸子、榨干果兒包起來揣進(jìn)大襟兒里回去給孩子吃。
你爸媽坐在里屋的炕上“管小飯”，就是夫妻倆吃第一頓小夫妻飯。我們幾個年輕人躲在糊著新窗紙的格子窗下聽聲兒。
“以后咱就一起過日子了，家里俺爹當(dāng)家，事事都要聽他的，不能慢待老人！我不會罵人，我希望以后咱倆也互相尊重�！蹦惆职终f。
“我能做到，但你要管好自己！”你媽媽說
“你家被趕到空房子時見到你幾次，我就覺得你不錯！”你爸爸說。
“提親時我還以為是要我嫁給老孫家的兒子呢，要是那樣，我就跟著八路走，不能干別的，可以在炊事班做飯，沒想到是你，我知足了！”聽得窗外的幾個男人羨慕嫉妒恨……
姨夫的故事讓我們驚奇不已，沒想到每天忙忙碌碌的爸爸媽媽還有這樣浪漫的傳奇！
小時候孩子多，有時都到了斷頓的地步，但在油燈下打著納鞋底麻繩兒的媽媽，還會和爸爸盯著炕上齊刷刷七個小腦瓜兒：“嗨，咱們有這么多孩子，長大了日子得多好呀！”
我上大學(xué)時，家里也到了最困難的時期，青黃不接的春三月，靠借錢買幾斤苞米應(yīng)付過幾天，就不知下一步怎么辦了，可是一生心態(tài)平和的爸爸媽媽還是波瀾不驚。
一次放假回家，睡到下半夜醒來，看到爸爸媽媽還坐在炕梢兒盯著我看：“咱倆養(yǎng)了這么好的孩子，這輩子真是有福呀！” ……
是呀，爸爸媽媽的世界因?yàn)橹愣薀o限：
“這輩子沒想到還能住上瓦房！”
“現(xiàn)在住上樓了，這日子可就登天了！”
爸爸媽媽高興我心里也樂：“等雪化了，天暖和了，你倆買個馬扎兒，下樓在路邊兒看看光景�！�
“春天，我讓小徐開車?yán)銈內(nèi)ダ霞也缮讲��！碧貏e孝順的三妹也有計劃。
“鉆大樹林子采大葉芹，爬山坡摘刺嫩芽，我的體力是不行了，去路邊兒采柳蒿芽兒我還能行，我知道哪里的柳蒿芽兒長得壯！”媽媽也憧憬著春天……
四
由于工作忙，正月初六我不得不離開了家，媽媽眼神里充滿了無盡惆悵，她的嘴唇抖動著，眼睛一刻不離開我，唯恐我在她的視野里消逝，她是不舍得我離開，因?yàn)檫@是生離死別！
我又一次把臉貼在媽媽蒼老的臉頰上，那屬于母親的馨香至今還是那樣讓我牽動衷腸，我趴在媽媽的耳邊說：“媽媽，正月二十六我還會回來的！”，媽媽沒有說話，只是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
是母子連心的緣故吧，這次離家的腳步從來沒有如此沉重！
汽車咿呀呀碾著冰雪駛離故鄉(xiāng)，我刮掉車窗上的一塊霜花，望著忽閃忽閃白雪覆蓋的原野，一向愛雪的我，不知怎的，內(nèi)心竟掠過了無比蒼涼！
五
半夜里的電話總會讓人膽戰(zhàn)心驚，正月十八晚上十一點(diǎn)鐘，電話里傳來了噩耗：“哥快回來吧，媽媽不行了，回來晚了，就看不見了！”妹妹那邊是撕心裂肺地哭號！
登時五雷轟頂，我一下子癱了下去，一雙無形的手揉擰著我的心，那是錐心徹骨地痛，此時我才知道了什么是心疼的滋味，生命是擊碎的翡翠，淚水是決堤的洪水！
不會吧，昨天打電話，媽媽還讓爸爸告訴我回家吃飯，我還和同事們說：你們看，我媽媽真是糊涂了，這么遠(yuǎn)，怎么回去吃飯呀！
坐在車?yán)铮移矶\著奇跡發(fā)生，媽媽，你一定等著我回去呀！
“媽媽已經(jīng)走了，回來你就直接去殯儀館吧！”妹妹告訴我。
聽到妹妹的話，我已神思恍惚，莫不是這是一場夢吧！此時，一彎殘月掛在深藍(lán)的天空，灰白的雪野林間不時會閃出一個個荒村，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幾家門前高挑的燈籠寂寞地吐露著殘年余紅……
六
媽媽，您真的走了，您對這個世界沒有一絲眷戀，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您把慈祥的面容和慈愛的目光凝固在冰冷的鏡框里，隔著玻璃，我無法觸摸到您的溫度，我無法為您逝去眼角思兒的淚花；晨煙暮靄里，我再也尋不到您的身影，不管我的聲音如何高亢，今生再也不會聽見您的一聲應(yīng)答!
媽媽呀，我的心和夢都隨著您的離去零落成塵，惟愿隨著你烈火中的一縷輕煙，飄散在屬于您無憂的空間。
媽媽，您就這樣毫無眷顧地走了，撇下老爸爸獨(dú)守空室，我們和爸爸都在演戲，在彼此面前強(qiáng)顏歡笑，在背后偷偷流淚，我們知道誰也無法為誰撫平內(nèi)心的傷痛，因?yàn)榘职值氖澜缡菍儆趮寢尩�，每天睡覺，爸爸的手總會在媽媽睡覺的床上拂來拂去，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我無法不想她，我自己的事還是我自己解決吧！”爸爸的眼睛紅腫得張不開了！
今天又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二十二場雪，細(xì)碎的雪花密密地灑落，天地是扯天扯地地慘白，每一根樹枝都變成毛茸茸的雪條兒，校園里的松枝被雪壓斷了，氣溫也驟降了十幾度！人們說，今年的天氣太反常了，老人們挺不過去了。
每一片雪花都會落到我的心里，帶來的都是徹骨地寒涼!
我恨雪！
20XX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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