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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炒疙瘩散文
姥姥是上個世紀(jì)二十年代出生的人,也是中國最后一代纏足的女人。記憶中的姥姥,是高挑的個子,但鞋子卻很小,而且前端還是尖尖的,盡管形狀酷似縮小版的高鐵列車的車頭,可走起路卻很慢。總感覺姥姥像在用后腳跟兒落地,又像迎著五六級的偏北風(fēng),一副搖搖擺擺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
我曾經(jīng)問過姥姥,“您穿上這種尖兒鞋,是不是很痛苦?”
姥姥一臉無奈的樣子,“唉,我們這代人,就是從苦水里熬過來的!
是啊,姥姥姥爺?shù)拇蟀肷,都是從非常困難的日月里渡過的。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我們國家正處在困難時期,糧、油、肉、蛋的供應(yīng)都是憑票。在有限的供應(yīng)里,人們的基本生活需求,是根本得不到滿足的。但姥姥總會想盡辦法,克服困難,精打細(xì)算,讓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快樂幸福。
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星期天常和媽媽一起去姥姥家。一到姥姥家門口,姥姥就會踮起腳尖兒,顫巍巍地迎過來,笑著用她溫?zé)岬氖职盐翌I(lǐng)進(jìn)屋里,將她舍不得吃的那些收藏了許久的水果糖塞給我。然后,笑瞇瞇地問我,“小寶兒,還想吃姥姥做的炒疙瘩不?”我只管笑著點頭,甚至有點兒控制不住口水。
在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吃一頓炒疙瘩,也不是隨便敢想的事情。人們常說“糠菜半年糧”其實,那就是當(dāng)時人們生活的真實寫照。
姥姥為了讓我吃上一頓美味又解饞的炒疙瘩,她攆著尖尖的小腳兒,開始了緊張的忙碌。姥姥要先篩面、活面、洗菜,準(zhǔn)備好炒疙瘩用的所有調(diào)料。其實那時候的炒疙瘩,沒有現(xiàn)在這么講究,用一水兒的白面。白面只占很小的比例,大多是用玉米燙面兒。如果是玉米面不夠精細(xì),還要把粗糙的過一遍細(xì)羅,然后再摻上些榆皮面,用這種混合面做起來的疙瘩容易些,也不易散落,吃起來口感滑潤、筋道。
六十多歲的姥姥踮著小腳,把一張大笸籮從墻角摘下來,慢慢撂在地上,然后再把一個簡易板凳模樣的羅床,放進(jìn)笸籮里。姥姥俯下身子,蹲在地上,把粗糙的玉米面放入細(xì)絹羅中,在羅床上不停地?fù)u動著那張篩面的.細(xì)絹羅。我蹲在她身邊,一邊吃著姥姥的水果糖,一邊看她篩面。
看姥姥篩面,我像看入了神。她手里的那張羅,咣當(dāng)、咣當(dāng)有節(jié)奏地在羅床上不停地跳蕩著,在我眼里,就像來回奔跑的小火車,發(fā)出陣陣悅耳的聲響。羅圈里的面被抖得上下起伏,像海邊卷起的細(xì)碎浪花,不停地跳躍著,撞擊著。而羅床下面,落下的面粉卻如牛毛細(xì)雨,瞬間又堆積成金黃金黃的細(xì)膩的玉米面。姥姥反反復(fù)復(fù)不停地?fù)u動著羅圈,很快地,笸籮里就積存了許多篩落的細(xì)面。
此刻,我看到姥姥褶皺的額角上,正冒出一顆顆細(xì)密的汗粒。然而,她顧不上擦一把汗,又立馬把篩好的細(xì)面放進(jìn)瓷盆,再抓一把姥爺準(zhǔn)備好的榆皮面兒,摻在玉米面里。這時,姥姥又把一壺滾燙的熱水澆在玉米面上,她用一雙筷子不停地攪拌著,傾刻間,玉米面就被姥姥活成了柔軟的面團(tuán)兒。姥姥從瓷盆里取出面團(tuán),又在面板上不停地摔打,待面團(tuán)兒摔打滋潤,變成見楞見角的面坯時,姥姥的臉上才露出了舒心的笑意。她看著面團(tuán)兒,很有成就感的自言自語道,“好了!好了!”
別看姥姥是小腳女人,她卻很能干,做起飯來有條不紊,又干凈又利落。她把燙好的面團(tuán)打理得方方正正,放在案板上,用刀把它切成一厘米厚的面坯,再逐塊兒將它們切成見方的骰子塊兒,放進(jìn)簸箕里,上面撒上少許白面,然后快速搖動著,搖動著,讓白面均勻地包裹在面疙瘩上,像是掛上一層細(xì)膩完美的包漿。
姥姥就如一個小腳的魔術(shù)師,瞬間,讓金黃的面疙瘩搖身一變,竟成了銀裝素裹,讓人看了,真有幾分晶瑩剔透的感覺。
才上小學(xué)的我,本來就常常吃不飽,抓起幾個姥姥剛剛搖好的白嘩嘩的面疙瘩,饞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反復(fù)復(fù)地看個夠,真想馬上放進(jìn)嘴里,一口把它吞下去。
姥姥見了我那又饞又餓的樣子便說,“那還不能吃,是生的,不熟呢!蔽倚α,露出少年的羞澀,口水又差點兒流出嘴角。姥姥開心地笑了,我看她額上的汗珠正不斷地往下淌,順著蒼老的臉頰滴落在地上。她伸出手輕輕地?fù)崦业念^,像在安慰我,悄聲說,“小寶兒,再忍一會兒,姥姥馬上做好你愛吃的炒疙瘩。”
那時候,農(nóng)村做飯還是用柴灶鍋。姥姥攆著尖尖的小腳,抱來一捆玉米桿兒,放在鍋臺下,在灶膛里燃起了紅紅的火焰。我在灶邊好奇地看燃燒的焰火,等姥姥把水燒開,放進(jìn)做好的面疙瘩。
灶里的火燒得很旺,可我還是不停地添柴,盼著早點吃上姥姥的炒疙瘩。很快,大半鍋水燒開了,姥姥見沸水上下翻滾,便端起簸箕里的面疙瘩,很小心地順著鍋邊輕輕地?fù)u動,將它們一個個放逐到滾開的沸水鍋中。
我那一雙充滿饑餓的小眼睛,在不停地追尋著下鍋的面疙瘩,但騰騰上升的熱氣,讓我失望得什么也看不見。姥姥把所有的面疙瘩下鍋之后,就快速地用勺子順著鍋邊,用力朝一個方向劃水。劃動的水流,在鍋里旋轉(zhuǎn)著,讓沉浸在鍋底的面疙瘩翻涌上來。透過升起的熱氣,我清晰地望見,姥姥努力劃動的勺子,猶如一支劃船的老槳,在風(fēng)起浪涌的海面上艱難地不停地劃呀劃……
細(xì)細(xì)地回想起來,姥姥的一生,不正是一直在辛辛苦苦地,劃動著自己生命中的那支槳嗎?
隨著水流的涌動,一個個白亮水嫩的面疙瘩終于浮出水面,我驚喜地望著它們時隱時現(xiàn)的樣子,不禁快樂地笑了。
姥姥抹了把汗,俯下身子,又向灶膛里添了些柴,等面疙瘩完全煮熟,又把它們撈進(jìn)一盆溫?zé)岬那逅,過水之后,等待進(jìn)入炒的環(huán)節(jié)。這時,姥姥又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土豆丁、胡蘿卜丁放入鍋里焯熟,這是當(dāng)年姥姥炒疙瘩不能少的僅有配料。
最后的炒制環(huán)節(jié)終于到了,姥姥將柴鍋清理干凈,再燒熱,把油瓶里很少的油小心翼翼地滴進(jìn)幾滴,放入蔥花,再把焯好的土豆丁,胡蘿卜丁放進(jìn)鍋里,加上少許醬油和清水,翻炒片刻之后,再把煮好的疙瘩放入,最后放青蒜、黃瓜丁,快速翻炒撒鹽出鍋。
姥姥早就看出了我那迫不及待的心思,便趕忙為我盛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炒疙瘩,又在上面淋了幾滴香油。姥姥說那點兒香油她留了一年,只為倒浮油增香用。果然,碗里的幾滴香油,在熱氣中迅速地彌散發(fā)出濃香,那香氣飄滿了整個屋子,也一直縈繞在我童年美好的記憶里,久久地,久久地?fù)]之不去。
我記得,那次吃了兩碗姥姥的炒疙瘩,吃到最后的時候,還剩了幾枚疙瘩留在碗里。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它,半天也舍不得吃。其實,它又何止是留在碗里呢?它分明是永遠(yuǎn)地留在我的心中,留在心頭的一種美味與香甜,留在心靈深處的一種永不消失的幸福。
回味著那時候的炒疙瘩,不過是幾種簡單食材的混合而已,根本就談不上炒。那可憐的幾滴油,就像擠出來的幾滴眼淚,它又怎能把一大鍋面疙瘩炒香?如果不是適時地加上一點水,恐怕早就糊鍋了。但在那個特殊年代,特殊的環(huán)境里,我們吃姥姥的炒疙瘩,顯得特別的香,特別的滿足,甚至還有種過年的感覺。
日月穿梭,光陰荏苒,幾十年不聲不響地過去了。社會在不斷地變,許多人和事物也在變化,變得越來越讓人開心,越來越幸福與快樂。如今的炒疙瘩,和姥姥那個舊時光里的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人們不再用玉米面、榆皮面混合在一起了,食油也可以隨意用,不再像從前擠眼淚一樣那么可憐。炒疙瘩的各種食材和調(diào)料,更是豐富多彩,應(yīng)有盡有。除了胡蘿卜、青豆、黃瓜、蒜苗之外,還可以加各種肉丁、蘑菇、蝦仁等等。讓人選擇的余地太多了,真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科學(xué)、營養(yǎng)、健康就都可以。
眼前的生活,比姥姥炒疙瘩的年代,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年,我走過了南北東西,吃過了大大小小的飯店,各種風(fēng)味兒的炒疙瘩也品嘗了不少,但不知為什么,走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姥姥炒疙瘩的味道了。
而今,姥姥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但每每想起姥姥的炒疙瘩,心底都會有一種幸福的暗流涌動,都會想起她在羅床上篩面時的情景,想起她羅圈里振動的面粉蕩起的細(xì)碎浪花,想起她向沸水中放逐的面疙瘩,然后用勺子作槳,劃起旋轉(zhuǎn)的水流,劃動姥姥那一代人艱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