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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蘭夜語散文
這幾日在蘭大,每天早上醒來,舉首便撞見微茫中的皋蘭山,想起曾寫過關(guān)于一篇皋蘭山的散文,貼于此,也算是一篇博客吧。
久居蘭州的人都知道,深夜出門,不用抬頭,即能感到,或身后,或眼前,定有一龐然大物在夜色中諦視著你,那就是皋蘭山了;也不必引頸四顧,定能聽到一種哈氣似的嗬嗬聲在空氣中鼓蕩,那就是黃河的濤聲了。
記得一九八六年前后,有位蘭州的故交到了北京,閑談中順便說起;“皋蘭山上建公園了!迸d許他的語調(diào)太平淡,興許當(dāng)時的我未及細(xì)想,反正我沒當(dāng)回事。我估計,那無非是在皋蘭山腰的某處修了個涼亭罷了。我的想象力再豐富,也是斷乎達(dá)不到山顛的——在我少年的記憶里,皋蘭山仰不可攀,直薄云漢,如壁立的屏障守護(hù)著蘭州,蘭州則是偎在它腳下的羊群。實難想象,在這陡峭的幾乎寸草不生的皋蘭山之巔,能建個什么公園。
終于,在一秋日傍晚,我回到了闊別二十多年的蘭州。下火車后猛一抬頭,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皋蘭山還是那副熟悉的靜臥了千萬年的姿勢,老熟人似的對我歉然一笑,但仰觀山頂,卻全然陌生了,著名的“一棵樹”沒了蹤影,只見原先最高處烽火臺的位置上,隱約飛起層層亭臺樓閣,與秋夜的星斗混成一一團(tuán)一,細(xì)辨則有角翼然,在霧藹里明滅,如神話里的蓬萊仙境一般,好像一陣風(fēng)來,那漂渺的樓閣隨時有升入霄漢的可能。這就是友人所言“蘭山公園”了吧,果然奇幻至極。由于地面是萬家燈火的鬧市,山頂是星光灼灼的亭臺,而中間部分的大荒山完全融入了沉默的夜色,所謂山頂公園便有了天上宮闕、瓊樓玉宇似的飄游感。我盯視片刻,覺得眼睛發(fā)酸,真不知是天宮在輕搖,還是夜氣在浮動。
我也算是到過一些地方,見過一些世面的人了,就說夜景吧,曾登上國際飯店看上海(聽說現(xiàn)在該去登東方明珠電視塔了),也曾登上枇把山看重慶,還在飛機(jī)上看過夜的法蘭克福和羅馬,但我敢說,它們盡可以其富麗或壯麗炫人,卻都不如夜的皋蘭山那么富于夢幻之感。我早就覺得,蘭州含有某種說不清的神秘和幽邃,暗藏著許多西部的歷史文化秘密,凡只到過西安沒到過蘭州的人,絕對不能算到了大西北;只有到了蘭州,而且流連黃河灘,駐足皋蘭山者,才有可能摸索到進(jìn)入大西北堂奧的門徑。
我從來都固執(zhí)地認(rèn)為,王之渙的《涼州詞》,只能作于蘭州,而且描寫的也只能是襟山帶河的蘭州!皼鲋菰~”乃古樂府慣用的詩題,并非只能寫涼州或只有親臨涼州者才能用它,這就猶如唐一人寫“出塞”、“入塞”的詩很不少,井非每個人都非要出一回塞一樣。可是,單就這首詩的意境觀之,恐怕詩人不親自來到一個高山、長河、古城三者奇絕地扭結(jié)在一起的地方,是斷難杜撰得出來的。
我想象,王之渙是在一個早春的正午,一個假陰天,來到蘭州雷壇一帶的河谷的,他極目西眺,覺得黃河上接白云,仿佛是從云端掛下來的,就有了“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的句子出唇;再側(cè)目一看,發(fā)現(xiàn)身邊的孤城蘭州緊一貼著崔嵬的皋蘭山,四圍群山如簇,使山愈大而城愈小,便生出了“一片弧城萬仞山”之慨;當(dāng)時天氣乍暖還寒,蘭州一帶的楊柳還沒有吐芽,王之換打丁一個寒噤,猛聽得有羌笛聲若斷若續(xù)飄來,心里想,蘭州尚且如此,那涼州以西的古戰(zhàn)場,還不知道會怎樣的苦寒呢,遂嘆息道,“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五門關(guān)”啊。我這樣解,唐詩專家可能要引經(jīng)據(jù)典地起來反駁,但據(jù)我所知,只有蘭州才具備詩中所寫的特殊地貌,往西去,甘、涼、肅、瓜四州不是這樣,沿黃河上下造巡,濟(jì)南、鄭州、西寧、銀川等地,也都不是這樣。后又發(fā)現(xiàn)岑參詠蘭州的詩:“古戍依重險,高樓見五涼。山根盤驛道,河水浸城墻”,益發(fā)堅定了我的看法。
蘭州這地方確乎有種非凡氣象,黃河穿城而過,環(huán)城則是山的波濤,好似一座天然的古堡,外面的東西不易進(jìn)來,里面的東西也難出去,鐵桶也似的封閉。要是在西安,你會感到關(guān)中大平原的坦蕩與敞開,而身在蘭州,你就沒法不體驗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感、禁錮感,連走路的步子都會放慢。從地圖上看,蘭州才是中國真正的中心。老人們常說,環(huán)繞蘭州盆地的群山是一條逶迤的巨龍,皋蘭山是龍頭,九州臺是龍尾,確實越看越像。小時候,我就經(jīng)常好奇地久久凝視著它,盼望著又懼怕著它會抖動頭顱。及長,漸漸知道了龍的傳說,就想,這里是否才是中華民族真正的發(fā)祥地?惜乎只是猜想,并無如“黃陵”之類的有史可征。但憑著直覺,我相信這是一塊神秘的土地,以前必發(fā)生過或不見史籍卻驚天泣地的事,以后也必會弄出震撼神州大地的響動。
考證起來,蘭州的歷史甚為悠久,秦置隴有郡,漢置金城郡,隋置蘭州,皆為兵家必爭之險要,到了今天,它更是西北重鎮(zhèn),交通樞紐:隴海、蘭新、蘭青、蘭包諸線,均奔湊蘭州而來,交會之后又各奔西東。川陜及沿海的貨物要進(jìn)入青海、新疆、西藏,或青海、新疆、西藏的產(chǎn)物要運到內(nèi)地,大都須經(jīng)蘭州這個“瓶頸”。蘭州的得名,一說來自于夾峙著它的一山一河,即皋蘭山(蘭)和黃河之濱(洲);一說古時的蘭州四季如春,盛產(chǎn)蘭花,故有此名。對后一說,我有些懷疑。古蘭州府或古金城郡,其實是一個小文化圈的別稱,它還應(yīng)包括河州、湟州、臨洮、循化、榆中、皋蘭等一大片青海與甘肅接壤的地面。新石器時代著名的馬家窯文化和稍后的齊家文化,老窩都在這里,前者因臨洮的馬家窯而得名,后者因廣河縣的齊家坪而得名,你想找最地道的三足同和魚紋盆,恐非此地莫屬。曾使舉世驚愕,眾學(xué)者爭執(zhí)不休的“舞蹈紋彩陶盆”,即出土在這個文化地帶。此盆也確實奇特得很,盆沿上的舞者,咱們的老祖宗們,頭上之飾物似為發(fā)辮,披于腦后,而下一體之物,就很像男性生一殖器,舞者裸一體而踏跳,奔放恣肆,性器一官非常之突出,這就不能不使學(xué)人們大費猜詳,一定要破譯它的意義了。列祖列宗,你們何以豪放如此?它的筆勢、動感、構(gòu)圖、線條均出奇的成熟,卻出自五千年前的先民之手,怎不令人驚異。
所以,蘭州是封閉的、沉滯的,但又是雄渾的、放肆的。不信,你往黃河老鐵橋上一站,南望皋蘭山,北望白塔山,下望黃河那并不張揚卻又深不可測的渾濁漩流,會感到—種山與河暗中較勁的張力,或蒙克繪畫中才有的緊張感,據(jù)說現(xiàn)在的黃河冬天也不結(jié)冰了,于是不存在解凍問題,但在我小時候,看春天的“開河”,那刺激不亞于驚雷奔電,若是一個人獨立河邊,或會被它駭人的氣勢嚇得
戰(zhàn)栗。看啊,一塊塊碩一大的排冰,像一個個滿懷仇怨、沖鋒陷陣的生靈,互相追逐著、撞擊著,那高揚著手臂的冰塊殺過來了,那低頭沖一刺的冰塊迎上去了,時而驚天動地處轟鳴,時而粉身碎骨地呻一吟,有的冰塊狂一暴得簡直要撲到岸邊來捉你,于是冰水都濺濕了你的棉鞋。四野岑寂,整條大河猶如低吼著的、廝殺不斷、一尸一橫遍野的戰(zhàn)場。夜幕降臨,就益發(fā)駭人心目。這不由讓人想起《吊古戰(zhàn)場文》里河水縈帶,群山糾紛,聲析江河,勢崩雷電一類的句子,遙想發(fā)生在著名的蘭州河谷里的無數(shù)部落之間、宗教之間、民族之間、政治集一團(tuán)一之間、階級之間的征戰(zhàn)和殺伐……
翌日,天一放亮,我便急于尋覓登皋蘭山的途徑,想弄明白夜氣中仙山瓊閣的來由。我雖在蘭州長大,卻從未登上過皋蘭山,在過去,那幾近妄想,這回該償還宿愿了。此時,王作人先生來了。王是我當(dāng)年在蘭州大學(xué)的同窗密友,現(xiàn)為該校教授,新聞系主任,他約我同去拜訪另一同學(xué)楊臨春女士。楊的寓所恰在皋蘭山腳下,窗明幾凈,我們就坐看通往山頂?shù)睦|車緩緩上下,以及游客們的嬉笑
狀。楊說,干萬不要白天坐纜車游山,那太沒想象力了,一定要夜里上去,你才能看到一個真正的神秘的蘭州。
飯后,三個老同學(xué)散步在通往五泉山(皋蘭山腳下的一處名勝)的路上,互相打量一番,感慨油然而生。作人是當(dāng)年班上的英俊小生兼飽學(xué)之士,如今業(yè)已頭頂微謝,一臉滄桑,他那曾經(jīng)俊一逸的臉龐,平添了不少歲月的溝壑。臨春是著名的“;ā薄.(dāng)年我在班上年齡最小,雖不明內(nèi)情,倒也聽說,她的追求者就有十八羅漢之多。那可能是夸張,肯定有冤枉,比如僅寫了一張小紙條者之類,F(xiàn)今的她,已是五十出頭的人,正遇上私人生活的坎坎坷坷,臉色就頗顯憔悴,明亮的眸子流露著呆滯,只有秋風(fēng)中依然苗條的背影,還能想見昔日的豐韻。按老話說,她的出身不好,解放后家境敗落,舉家作為移民被遣到河西走廊某縣,上高中時,寒暑假沒錢回家,她就住在學(xué)校里,三九天還穿著一雙球鞋。她后來的境況時好時壞,似乎一直擺不脫出身的陰影。她是在外面闖蕩多年后回到蘭州的,我們開玩笑地說,這叫歸正果?粗谋秤,心頭忽然升起一種蒼涼感:我們這代人的青春真假小烏一樣不回來了么?
他倆都說我不見老,我惟有苦笑,我說,這可能因為咱們西北人皮膚“厚黑”,少不顯少,老不顯老吧。臨春忽然向我提了個嚴(yán)肅問題,她說,當(dāng)年咱們班分配到北京的十幾個人,為什么除了一二個,不出幾年全都紛紛回來了,有的是老婆拖后腿,有的是生活不習(xí)慣,一個個直到回到老家的熱炕上方覺安妥,你說,這僅僅是甘肅人家鄉(xiāng)觀念太重、畏懼交往,習(xí)性保守的緣故嗎?我想了想說,這問題太復(fù)雜了,幾句話何能說清,直到今天,在北京的甘肅人仍頗為寥落,牛肉拉面的打遍全國并不證明實質(zhì)上有多大改變,比如,中直系統(tǒng)的全國作協(xié)會員近千人,而多年來其中的甘肅人競只我一個,陜西人則多得多,你說怪不怪?也許,這些都與眼前的這座大山有關(guān)系吧。
我小時候就覺得,蘭州這座城市有種詭異而神秘的氣息,當(dāng)?shù)厮字V云,“蘭州地方邪,說龜就是鱉!北热,過日子禁忌特別多,一言一動,甚至吃什么不吃什么,都能引起大人們的一番指責(zé)或恫嚇,而大人們自己,也似乎個個寡言罕語,說出話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叫你摸不著頭腦。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害伯,因為在他們的經(jīng)驗里,希望的事總是落空,擔(dān)憂的事總要發(fā)生。后來漸漸明白,蘭州地面,哪方人氏都有,漢藏蒙回?zé)o不一靡一集,而且教派繁多,關(guān)系復(fù)雜。從老人嘴里,偶然能聽到血脖子教與關(guān)里爺、蘇四十三血戰(zhàn)華林坪,馬五哥與承豆妹、新興教、隨教漢人、西路軍、民國十六年大地震、民國十八年大旱、血洗邱宅一類的傳說,無不染著血腥氣,而這些傳說反過來就更增加了這座城市的神秘。范長江在《中國的西北角》中有一段話說:“漢代以后,漢族對于西北各民族之征伐或抗拒,多以蘭州為極西之支撐點,即到現(xiàn)在,蘭州仍然成為漢族在西北與回蒙藏各族交往之中心,自政治方面言之,中國現(xiàn)在政治力量西部之極限,仍以蘭州為止。北過黃河,西過洮河以后,軍政權(quán)力,盡在回族手中!狈豆@番話雖說在一九三六年,對揭開蘭州歷史上的文化密碼,卻具有高度價值。
但蘭州人也并不缺乏幽默感,有一首年代久遠(yuǎn)的謠曲,俏皮而無奈地表達(dá)了勞動者對苦難的反諷,是我迄今為止看到的最絕妙的中國式的黑色幽默,倘用沙啞的嗓子哼唱起來,定叫人鼻酸而笑:
走了個阿干縣哪,買了個破沙鍋,
試著去吃飯哪,倒把那嘴劃破,
哎世上的窮人多呀,哪一個就像我。
買了個破皮襖啊,虱子蟣子多,
穿在了我身上啊,雀兒它來作窩,
哎世上的窮人多呀,哪一個就像我。
娶了個大老婆啊,臉上的窩窩多,
買了一升面啊,倒搽去了一半多,
哎世上的窮人多呀,哪一個就像我。
蓋了個破房房呵,窟窿眼眼多,
鴿子來踩蛋啊,倒把那梁踏折(讀舍)
哎世上的窮人多呀,哪一個就像我……
我覺得,蘭州城的性格,就像它那典型的大一陸性氣候—樣,晨與昏,夜與晝,驕陽與大雪,旋風(fēng)與暴雨,反差十分強(qiáng)烈;又像皋蘭山與黃河的對峙一樣,干旱與滋潤,安靜與狂躁,父親與母親,對比極其分剛。這里既有最堅韌、最具叛逆性、最撼大動地的精神,也有最保守、最愚昧、最狡詐、最麻木、最兇殘的表現(xiàn)。馬化龍、馬明心、蘇四十三們的偉大的殉道精神,已在張承志沉郁蒼涼的筆下復(fù)一活,雖然我早在幾十午前就聽過這些回族英雄的傳說,卻無力寫出。作為西北人,我感謝張承志和他的《心靈史》。但我認(rèn)為,哲合忍耶誠然是一種宗教精神,但它的根須卻是深扎在西北的大漠中的,這里的人民不論傳教與否,都曾表現(xiàn)出同樣萬死不辭的血性,這就不單單是哲合忍耶所能囊括的。簭V為流傳的長詩馬五哥與尕豆妹,是民間藝人根據(jù)真一人真事編唱的,老蘭州人都會哼幾句“馬五阿哥的好心腸呀,羊肚子手巾包冰糖”之類。這故事敘述一對受封建宗法和門閥觀念壓制的男一女青年,婚姻不幸,就不顧一切地“通|奸”,向著陰沉而兇殘的宗教勢力挑戰(zhàn),遂招致了殺身之禍,終以“血脖子精神”喋血刑場。使我奇異的是,這故事中“性”的描寫極為大膽野氣,其反叛性的異乎尋常的決絕,中原文化恐不可能有此膽魄。但我又覺得,它的反叛精神是非理性的,自在的,原始的,帶有一種可悲的封閉色彩。
大概就因為這一切,我十分看重皋蘭山頂上建公園這件事,覺得它似乎是一個象征:象征著蘭州要超越,要登攀,要與山外世界對話,要升高立足點,打破萬年的閉鎖,匯入大時代的沖動。傳說霍去病西征到蘭州,正趕上黃河冰封,戰(zhàn)士喝不上水,真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皋蘭雪滿山”啊,他一怒之下跨上紅鬃烈馬,要沖到皋蘭山外去,卻沒能上去,只在山根下用馬蹄踩出了五眼清泉,遂有了名勝五泉山。這自然是傳說而已。但民族英雄蘇四十三反抗乾隆暴政,堅守在皋蘭支脈華林坪,被切斷了水源,他欲翻山突圍而不可得,終于悲壯就義,可就不再是傳說,而是史實了。傳說也好,史實也罷,似乎都在證明,皋蘭山不是那么好超越的。
到蘭州第三天的深夜十二點左右,機(jī)緣來了。我們看完秦腔回來,司機(jī)小馬忽然說,你不是想上皋蘭山嗎,走。我以為小馬在開玩笑,半夜三更的,找死啊。然而,說話間車已竄出鬧市,箭鏃一般沿伏龍坪逶迤直上了。此時,不見有下山的車,夜在前方展現(xiàn)出一個龐大黑影,黑影的頂端有點點燈火在夜氣里浮游,極為渺遠(yuǎn)。我們的汽車便向著這黑絮般的夜和星星似的燈奮不顧身地?fù)淙,我想它遠(yuǎn)看一定像一,摶鹣x罷。雖然疾馳的車于左面不斷閃出鬧市燈悔,我哪里顧得上細(xì)看,只是屏住氣,死死攥一住扶手,直到攥出滿手的汗。我決不是一個膽小鬼,走過很多夜路,但我要說,像這樣緊偎著絕壁,下望著夜市,一邊是命如懸絲,一邊是賞心悅目,將死亡與閑適奇妙一揉一合的地方,在任何一個都市也難覓到。
葛然間,一九四九年八月的皋蘭山重現(xiàn)在眼前,我又看見馬步芳的騎兵沿山上臨時公路晝夜轉(zhuǎn)移。從山下仰望,可以清楚看見山腰間黃塵滾滾,萬馬攢動,每隔五分鐘光景,必有一匹馬同騎兵一起被擠翻下來,那只能是當(dāng)場摔死。那時,不及六歲的我,就專門癡癡地清點著摔死者的人數(shù)。蘭州戰(zhàn)役是著名的惡仗,皋蘭山支脈狗娃山戰(zhàn)役,在戰(zhàn)史上也很有名。我在一份材料上看到,當(dāng)馬家軍一敗如水,土崩瓦解時,馬步芳神情黯然地對其子馬繼援說過,我們由當(dāng)初的十幾個人,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十幾萬人,又由現(xiàn)在的十幾萬人,回到原來的十幾個人,真是天意難測啊。他好像懷著一種對自身命運和地域文化的秘密無力索解的遺恨。
的確,在西部,有些事是很邪乎、很不可思議的,譬如,河州有個叫摩尼溝曲荒遠(yuǎn)村落,你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它竟然培育并輸送了近代以來統(tǒng)治西北的一大串政治首腦,尤其是主宰青、寧的所謂“西北五馬”,除馬鴻適系河州另一村莊人,其余的皆出其里,而耀武揚威了幾十年的“馬步芳軍事集一團(tuán)一”.最早也從這里起家。不過,這一切都與一個名叫馬占鰲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此人名聲并不特別彰顯,但所起作用極大,他實在是西北的一個幽靈,少數(shù)幾個改變過西北史的人之一。由于張承志的《心靈史》,人們愛談?wù)芘_忍耶,其實更應(yīng)注意的也許是馬占鰲。如果說,哲合忍耶的領(lǐng)袖馬明心作為一種精神象征是偉大的、不可企及的,那么,叛變者馬占鰲作為一種精神象征則是無節(jié)操的、投機(jī)的、陰郁的。然而,可怕的是,歷史在很長的時期里,竟然選擇了、肯定了、袒護(hù)了馬占鱉式
的自全之策。這就不能不令人深長思之。
馬占鰲原是河州摩尼溝的一位回民領(lǐng)袖,又是一位道行頗高的阿旬,主要活動在清朝同治年間。由于他抑富濟(jì)貧,敢作敢為,曾在民眾中享有很高威信。面對左宗棠的血腥鎮(zhèn)壓,他曾高張義旗,在新路坡一役中,巧施“黑虎掏心”戰(zhàn)法,打得左宗棠部損兵折將,鬼哭狼嚎,潰不成軍。他的軍事奇才,使左宗棠驚駭萬分。就在他的反清事業(yè)如日中天,人望幾達(dá)頂峰之際,他突然提出降清的叛變主張,不免驚呆了他的戰(zhàn)友。他先是派遣本族的十公子到左營投誠,繼而他自己披戴枷鎖親到左營請罪,并為清廷的征剿和屠一殺出謀劃策,于是深得左氏的器重與賞識,那丑態(tài)很像洪承疇、錢謙益之流。但歷史好像并沒有懲罰這個叛徒,反而由此奠定了他的家族基業(yè),開創(chuàng)了一個馬氏家族統(tǒng)治甘、青、寧的漫長時代。有篇文章說得好,“惟河州的馬占鰲不但無災(zāi)無害地善終,而且由于他的青云直上,形成了此后七八十年軍閥割據(jù)的局面,這種離奇的情況,一方面表現(xiàn)出馬占鰲投機(jī)取巧、工于心計,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清朝以回制回政策的毒辣。”我感到,馬占鰲其人雖已埋沒無聞,但他那保守與狡黠、愚昧與精明相結(jié)合的消極的智慧,他的家族門閥利益至上的頑固意識,作為一種具體化的地域文化精神,是否并未完全散盡,至今還想在暗中挽代歷史的腳步呢?
過去常說陜甘不分家,又說青甘不分家,它們其實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傳統(tǒng)。陜甘傳統(tǒng)中含有較多開放的、向內(nèi)地文明靠攏的因素,但它卻柔一弱、蒼白,青甘傳統(tǒng)帶有更為封閉、蒙昧、保守的游牧文化色彩,但它獷悍、蠻勇,更富于生命強(qiáng)力。青甘傳統(tǒng)的實質(zhì)是封建化、家族化、門閥化,當(dāng)年馬步芳、馬鴻逵們的用人,就曾有 “甘、馬、回、河”之說,必須是同教門、同地域、同家族之三同者,方可信用。還有個金樹仁,三十年代初期的新疆統(tǒng)治者,居然也是河州人。在此人治下,全疆一度是甘人的天下,當(dāng)時諺云:“早晨學(xué)會了河州話,晚上便把鋼刀挎”,意謂只要認(rèn)了老鄉(xiāng),馬上就有官做,其狹隘保守的程度可見。近代以來到建園之前,蘭州似經(jīng)歷了從陜甘傳統(tǒng)向青甘傳統(tǒng)的倒退,直到解放后,這一倒退的態(tài)勢才被遏制了。但這種封閉性,作為一種惰性的地域文化心態(tài),一旦成形,要改造就恐非一夕之功。
十五公里提心吊膽的險路總算跑完,這輛無畏的汽車也終于在山頂?shù)钠綁紊闲四_,車?yán)锏膸讉人全都汗津津的,氣咻咻的,好似狂奔的不是車而是人,大家相視而笑,笑意個藏著歷險后的慶幸和寬慰!翱茨摹保l向山下遙指,緊張立刻轉(zhuǎn)化為興奮,發(fā)出一片驚呼。就在我們眼底,呈現(xiàn)出一片狹長的、璀璨的、深邃的燈光之海,宛若顛倒了的銀河。燈光有白的、黃的、藍(lán)的、橙的、紅的,各個閃動著慧眼,于是,它們涌動著、呼吸著,如同有生命的潮汐。蘭州并未睡著,愈是暗夜,它愈是光彩射目。黃河呢,這白晝奔騰不息的長龍莫非躲起來了?不,在兩岸長串燈光的夾峙下,明顯地有一條“黑河”,那就是她。我推想,在她的深淵,一定奔涌著黑色的、兇險的波濤吧。這時我才留意到,天上的星宿離我們極近,大有“捫參歷并仰脅息”之感,再轉(zhuǎn)身向南望去,好不嚇人,但見夜暗里蹲伏著無數(shù)弓起脊梁的巨獸。同行的甘肅作家王家達(dá)告訴我,那是比皋蘭山更高的馬含山峰群,要在黃昏時辰看,別是一種闊大氣象。
夜深沉,寒氣襲人,我卻佇足山頂不愿離去。我在想,對蘭州來說,皋蘭山無疑是它的見證。四十六年前,馬家軍企圖憑借天險負(fù)隅頑抗,終究不敵,蘭州遂告解放,F(xiàn)在,古龍要徹底翻身了,古城要跨進(jìn)現(xiàn)代化的門檻了,人們干脆在皋蘭山頂建起公園,這大有挑戰(zhàn)性和想象力了,一條龍緊鎖蘭州的歷史結(jié)束了,人們已掐住了龍頭,真正的馴化自然的時代開始了。我猛然覺得,此刻我登上的何止是山的峰頂,實乃一種精神境界的峰巒。回頭一瞥,心頭—驚,更高的馬含山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蘭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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