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莖蔓散文
一
1902年陰歷四月,我的祖母降生在一個普通農(nóng)家里。這一年開始,意味著我們家將像世上更多的家族一樣,因為一個人的呈世而萌芽初發(fā)。似乎觸到某個按鈕,家族中的孩子因她無意的開啟,像被解禁的精靈,開始頻繁降臨人世。不長的幾年里,祖母就擁有了六個弟弟,八個妹妹。也就是說自她出生那年開始,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他們家族每年或隔年都會添丁進口。對于一個普通家族來說,人口的增加標志著一個家族在逐步走向強大,也意味著在未來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之后有可能的無上榮耀。對于一個稍微緊促的家庭來說,食物和用具均不成其最主要的障礙。在農(nóng)村,沒有孩子的人家被稱為絕戶。這個“絕”字,涵蓋了村人對其肯定的譏諷、悲哀,還有一絲隱約對照自身的擔憂和懼怕。令人惋惜的是,與我祖母同胞的只有一個小她兩歲的弟弟。當她的其他叔伯弟妹相繼出生的時候,作為與她最親的人們,并沒有選擇入世。截止的方式是殘忍的——并不是父母缺失生育機能,也不是因家貧的原因而使他(她)們不得不在選擇肉身的時候繞道而行,而是祖母的母親,在生下祖母的另一個弟弟的同時失去了他,由于受風而沉疴難起,導致后來神情恍惚,得了瘋魔癥。
祖母的記憶以故事的形式鋪展在我面前,我并沒有驚詫或者震動。那時,我的祖母已經(jīng)60歲了。而她的弟弟,拄著拐杖來看她,亦是個缺齒白發(fā)的爺爺。在我幼小的心里,父母應該是年輕高大的。他們有光滑的面龐,有壯實的身軀,有抵擋來自外來侵襲的力量,還有對自家人溫柔如水的護愛。所以祖母提起她母親的時候,我無法想象兩個臉上堆積著皺紋,頭發(fā)胡子半白,在夜里翻身時不停喊疼的衰老之人的母親的樣子,她是更老嗎?老到顫巍巍地抖動著嘴唇和手指?老到躺在炕頭無法說話?祖母傳達給我的關(guān)于她母親的一切顯然是不同的。她會說到她的頭發(fā):因為被柏葉泡過,桂花油滋潤過,漆黑幽亮,散發(fā)著香氣。她也會說到她的衣服:魚肚白褲子藏藍褂子。她還會說到她的腳:嬌小,秀美。所有這些,我都無法安置到一個老婆婆的母親身上。由祖母說出的母親形象,更像一個假人,一個虛幻的人物。但確信無疑的是,祖母是真的有過母親的人。
當我的祖母年紀越來越大,人越來越老,看到自己稀寡的后代,她或許已知道自己所承接的生命的定數(shù)早在她母親瘋魔的那刻就已顯露端倪。以她之所能,顯然是無力更改的。她有了不安和無法挽救的絕望。
因為瘋魔,祖母母親的性命成為風中燭火,忽明忽暗,漸熄漸滅。她所承擔的繁育后代的職責亦成為空談。據(jù)說在她生命的最后時期,她依舊年輕秀美。那時,作為她的孩子的我的祖母,亦不過四歲。
幾個叔叔家里的孩子越來越多,祖母的父親已經(jīng)急切地盼望著自己的孩子們長大成人,想讓他們早日結(jié)親,并旺盛他們的后代。大約八歲,我的祖母就許人了。但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祖母并沒有盡到人妻的責任,直到祖母的父親郁結(jié)而死。祖母說,我爹死得太早了,晚幾年,他就心安了。
那時,祖母的父親看到的是成親七年而無一男半女的女婿撒手人寰,女兒面臨著被遣回家或者再嫁的狀況。而他的兒子,問尋了好幾家閨女,都因家貧而遭婉言謝絕。像祖母說的那樣,如果他晚幾年過世,他會看到祖母弟弟的孩子們浩浩蕩蕩出世。他們像不肯歇息的鳥雀,不停地落在他們家的炕頭上。
河水浩蕩,在河床里奔涌向前。雖是親弟弟,但畢竟亦是別人河流,祖母只關(guān)注自家河流的洶涌度。一切似乎并未按照預設和期待行進。祖母改嫁到我們村,幾年之后,全家人迎來了我的父親。但并沒有更多的嬰孩隨及而來,沒有像其他家戶里那樣,每年在一種既繁重又喜悅的氣氛中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一切都不再出現(xiàn)。孩子,像上天送給她的唯一的禮物,其珍貴僅僅在于,他是唯一。
我的祖父排行老二,兄弟三個的期望都寄托在祖母身上。但祖母再沒有生育的跡象。這一點或許使我們家受到過煎熬和打擊,反正我的祖父及他的兄弟們很早去世,祖母與我的父親,成為這世上彼此唯一的親人。另一個方面來說,上天所予祖母的公平,或許是通過讓她少受生兒育女的苦來顯現(xiàn)的?她有不幸的童年,有不如意的青年,那么,上天只給她一次見識鬼門關(guān)之陰暗殘忍的機會,然后送她長壽和健康?但這些或許遠非祖母自己想要的。她情愿要一大群后代,五個,甚至十個,哪怕因之而喪命。一切無法更改,無法重新洗牌。我們只遵循著上天的旨意,活著,或死去。有選擇地得此,或得彼。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祖母弟媳頻繁的生育令人驚駭,當他們在五年之內(nèi)擁有五個孩子之后,不得不考慮再出世的孩子的命運,溺死或送人,只有這兩條路。第六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這讓他們長長地松了口氣。第七個孩子尚在肚子里就送給了遠在城里的人。第八個孩子是個兒子,他們將他收留,成為他們的四兒子。當他們的第九個孩子出生的那天夜里,我的祖母連夜趕回娘家,親手從血盆里將那個女嬰撈出來,說,這是我的孩子。
一直到現(xiàn)在,我的祖母、她的弟弟和弟媳已經(jīng)故去多年,偶爾紅白事,兩大家人在一起時,姑姑依舊被與她有血親的兄妹及他們的孩子喊三妹,三姑或三姨。她不過改換了姓氏,她的血液里,奔涌的依舊是親生父母所傳襲下來的、與她的兄妹們同樣的血液,跟我的祖母、我的父親以及我的是多么不同。
如果說姑姑的存在是她的福分,莫如說是我的祖母所予的。她的存在,彰明我們家接納異數(shù)的可能,一種暗示,一種可散發(fā)的本性。這點上,祖母肯定是不認同的。因為她從未將她當過外人。甚至我的父親也是。
二
是祖母無意間埋下的種子嗎?還是上天通過祖母來埋下懲罰我的祖先乃至我們的種子?像雙胞胎的人延續(xù)了生雙胞胎的基因一樣,收留外人會成為我們家的必須?沒有答案。四時的風如期來去,風里的淚水和詛咒同時被帶來又帶去,直至我們家三代人身上發(fā)生的這些事煙消云散,并不再為人關(guān)注。寫到這里,一種即將揭開秘密的恐懼徒然呈現(xiàn),我不知道對于我們家、還有我以及這篇文字中出現(xiàn)的人們來說,這會是如常的一次提起嗎?還是會涉及到他們的感受乃至生活?但可以肯定的是,就要觸及到的某個東西,真的令我害怕。
1965年,我的父母結(jié)婚了。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家按照祖母的規(guī)劃,順利遁入繁育后代的路徑。當時面對這種孤兒寡母外帶一個抱養(yǎng)女兒的家庭格局,重整家風的唯一途徑,就是強壯的繁育力,這就需要兩個甚至很多個男孩來使即將搖搖欲裂的家族發(fā)揚光大。一切似乎并沒有跡象表明,我們家要面臨怎樣的困惑,以及要為這樣的困惑付出怎樣的努力。
他們表面上還是很沉得住氣的。祖母關(guān)注母親肚子里孩子的性別是肯定的。她甚至在對外宣稱的時候都高蹈無遮。她通過一些諸如找卦師或私下占卜、觀測母親的神態(tài)、走姿所得出的結(jié)果驚人一致。她為迎接孫子所提前預備好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她的意念導致了母親對自己肚子的信任。她通過讀書樹立的新思想并不能改變傳統(tǒng)觀念的流習,她亦從未有過改變它們的奢望。她盼望后代的方式是隱秘的,并暗自禱告,乞求上蒼或神仙,她或許不想要更多孩子,但她想要兒子的心理還是很強烈的。在這種情形下,祖母無疑是她最強有力的后盾和支持者。他們心安理得地盼望著一個男孩的降臨并從不懷疑。
在母親的孩子中,只有我是健壯的。這點上充分表明,只有我的性別是她不曾恐懼和憂心過的。那時她以為,第一,我是她們預想中的嬰孩;第二,即便有萬一,我無法構(gòu)成威脅其他人到來的原因,我只是必須的有,一個初孕的孩子的性別?珊雎圆挥,如果是心愿,會很喜悅,如果有違心愿,還會有機會重得。
但我的降臨還是攪擾了她們的生活,乃至將她們的夢打碎。我的祖母目瞪口呆,癱坐在縣醫(yī)院的走廊里,一言不發(fā)。命運這東西在她看來,都是注定了的。所以她又僥幸地以為這樣的開始,是鋪墊軌跡的最圓滿的起初,也是上天在成全之前所布下的迷陣。
可是,當母親的第二個孩子不小心流產(chǎn),關(guān)于她再無法懷孕的流言像秋風般無情地蔓延,祖母開始懼怕,憂郁,急迫無著。不到一年,我瘦小的妹妹很快降生于世,但她的性別引起了祖母的慌張。祖母在某個供神的日子里,無比正式地告誡母親,要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再生一個孩子,而且一定要是男孩。
很顯然,流言開始飛播在親戚和朋友間。我的妹妹受到的關(guān)愛中帶著更多的敷衍成分,包括我母親的心不在焉。父親明顯對妹妹偏愛,并不以她是女孩而為然,我的祖母在某次對著他咆哮如雷,并說出了一些很難聽的話。那時,我嚇壞了,躲在炕沿下大氣不敢出。
當母親再懷孕的時候,祖母的積極是外向的。她沒有給母親足夠的信心,不像之前每次都以她性格中的強硬確定事件的走向,她或許是徹底死心了,也或許是抱著一種適得其反的心理,去做一些孩子出生前的準備。她走親串戶,去找那些懷孕的女人們,如果她們家恰巧有兩個男孩,她會說服她們生下第三胎是男孩的話跟我們家交換。我的小妹妹在母親肚子里其實就已經(jīng)被祖母換給別人了,事實表明,祖母從未想過我母親肚子里的那個尚未成型的孩子,是她盼望中的男孩。
我們無法更改事件的起因,如果這樣的結(jié)局提前能預知,是不是真的可以做一點彌補呢?我在生長時期,曾無數(shù)次地因為自己的性別愧對祖母。甚至妹妹們的降生都使我的愧疚日益增厚。作為第一個孩子,他有責任承擔一個家庭所賦予的職責,可是,當他無法擁有傳襲血脈的性別,他即會變成罪人,自己的、父母的乃至整個家族的。我的祖母是深諳其因的,所以當她的失望日益加劇的時候,她將那張族譜明智地舍棄了。那塊布上的河流,斷流至我的父輩。
我的祖母徹夜長嘆,并關(guān)注著村里其他人家子嗣的延續(xù),她的羨慕通過一些唾罵來說穿。那時,我在夏天感到了徹骨的寒冷。我的母親因為頻繁的生育而不斷生病,她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株被別人遺棄到田地里的莊稼,頭發(fā)零亂,目光呆滯,形如枯槁,她不得不將自己的長辮子剪掉。那烏黑發(fā)亮齊臀的發(fā)辮的消失,也使她的信心全部消失。那是1975年的事了。計劃生育的政策開始席卷全國,她毅然而然地加入了響應政策的女人行列。我看見過她下班回來在豬圈邊喂豬的情形,那頭豬剛被劁過,哼哼嘰嘰不肯吃食,母親將她自己的一碗飯一點一點喂給它。
我的小妹妹從未享受過被祖母抱在懷里的厚待。在她出生將近一年的時間里,祖母沒有看過她一眼。前幾年,有認識我小妹妹好久的人問她認不認得我,她說那是我姐啊。那人說,我老早就覺得你們像,但你們的名字一點都不像。當妹妹把這件事當笑話給我們講的時候,我的心不覺一沉。想起祖母的淚水和看她時厭惡的眼神,想起她差一點兒成為別人家孩子的險境,想起她直到上學的年齡了依然沒有被祖母賦予一個確定的名字,淚水差點涌出來。祖母是將所有賭1注都押在我父親身上的。她把自己所未能達成的愿望,未能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一股腦地全施加給父親。他的婚姻,他的子嗣。但顯然父親違背了祖母的愿望,乃至祖先的愿望。他呈現(xiàn)給世界的三個女孩,使祖母的目光日益暗淡,心思日漸糾結(jié)。
三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跟我們家相近的人家頻繁地通過收養(yǎng)別人的孩子來強壯自家的不足。在很短時間內(nèi),我們周圍就有了三個來自外部的男孩。他們的到來,無疑使人安心。他們的性別已無須通過猜測得出,他們真實有力,他們就是事實本身,不需要任何懷疑的成分。他們哭得堅韌不拔,笑得肆意妄為。他們張揚的到來,在很短時間內(nèi)成為一股氣候,彌散在村莊上空。沒有人訕笑。一個人的小時候,會因他身體的小,氣勢的小,身份的小而被視為弱者,更容易被接納。只有當他長大,并影響到他人,并漸圈成自己的場,他才會被在意,人們才開始覺醒。
有一天,我家的一個親戚來規(guī)勸父母,讓他們抱養(yǎng)一個男孩來安慰自家的缺失。他滔滔不絕的話語是否受過祖母的囑咐和托求?不得而知。那是祖母在世的最后幾年了。她日漸蒼老,整夜喊疼。她粗腫的大腿令她不適。她很少笑了,更喜歡沉默或者深睡。白天的好陽光里,她的睡眠是安穩(wěn)的。有次我看到她眼角流出的淚,我以為她是做夢了。她做過怎樣的夢?夢到過自己的母親和童年嗎?夢到過匍匐的長路嗎?夢到過那些鮮血和淚水嗎?還是夢見無數(shù)的后代充滿她空虛的心房?她最喜歡的,是去干草坡的墳地里跟那些故去的人交談。那時,我蹲在遠遠的白石頭中間,聽不到她任何一句關(guān)于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話題。直至現(xiàn)在,她跟他們的談話依舊謎一般令我猜測,我想,只有當我走進他們,成為他們,這個謎題才會解開吧。
祖母擁有很多釵環(huán),她常常拿出來擦拭它們,它們像一群過去,一群寄托美好寓意的想望,會被祖母擦拭整整一個下午。后來,天黑下來,她把盒子蓋上,也把她所有的過去美好的想象及愿望全部蓋上。
我還記得有人曾抱著孩子來過我們家,母親以無比堅決的口吻拒絕了來人,而父親只是敷衍地說了感謝的話。我的祖母站在院子里的梨樹下,眼神空洞。那是一種怎樣的折磨啊。高溫使人煩躁,使人流下汗水,祖母、父親、母親、我及妹妹們,無一不汗流浹背。那不是汗水,那是世間的洪水,它們毫無情面地摧毀著我們,我們家,和我們心里的堤壩。我們同時看見我們家的房子,搖搖欲墜。
春天,祖母的弟弟也就是父親的舅舅來,兩個神情相似的人坐在炕桌上,因為耳朵背,說話的時候不得不喊,連同那些悄悄話。我親耳聽到祖母對弟弟的囑咐,說,你跟孩子說說,要一個吧。祖母的弟弟也喊,老姐,你不用操心了,該吃吃,該喝喝,該死了就走吧!
祖母死在那年秋天。她睜著眼睛,她的弟弟拄著拐杖站到她面前,跟她說:老姐,放下吧,走了吧。然后用蒼老粗糙的手掌輕輕將她的眼皮合上。她的眼角,滾下一串混濁的淚水,直抵她的耳根和脖頸。那是多么痛的難舍啊。我哄騙自己說她只是在睡一個輕巧的午覺而已,只要我推推她,或者在她耳邊輕輕地喊一聲奶,她就會睜開眼,露出缺齒的牙床,笑。但明顯不是。一天,兩天,三天,她大夢未醒。當她遠走,那個世界里的人們,會不會對她有抱怨?兩家的人——她的父親,年輕的母親,還有我年輕的爺爺,大爺爺和三爺爺,甚至我沒見過的太祖母——他們會是非常高興地迎接我的祖母嗎?還是會用埋怨的眼神,指責她在塵世的不力?當然,沒有人會想得這么多。但或許有人想得比這還多得多。
祖母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我們,她的釵環(huán)已不在盒子里,聽她存世的幾個老妹妹說,她如數(shù)地分給了她們,她將她的希望和絕望同時拱手讓出,再無戀念。這是對我父親、母親、以及我跟妹妹的不留戀吧。她亦知道將來我們無法埋葬到她的腳底,肉身無法葬在一處,那么靈魂亦不會相交嗎?她是做好了永不與我們重逢的準備了。她對我們有多灰心。
我后來無數(shù)次地做夢夢到祖母,她坐在一個光線暗淡卻潔凈的屋子里抽煙,穿著單薄的衣服,依舊瘦瘦的,臉上是一種坦然自若的神情。我突然覺得,她能看到塵世間發(fā)生的一切,包括我們的成長,包括父母的逐漸蒼老,也包括他。
四
這世上,或許是需要有個人以我夢想中的身份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當時間過去24年,我忐忑的疑問和糾葛都慢慢消散,我們更接受現(xiàn)狀并確定現(xiàn)狀,不是嗎?關(guān)于他的出現(xiàn),我從未付諸文字表述過,那種心碎不僅來自現(xiàn)實的殘酷,還來自父母的認可和我自己的無奈。
當我用雙手將一袋近50斤的米吃力地抬起的時候,自心底生出一股對自己的厭惡之情。我不再憐惜自己,亦無需憐惜。對于一個無法契合父母心愿的人來說,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有罪的,毋庸置疑。沒有人理解我這種自小而生的愧疚的深淺。我為自己無法作為一個男兒身存世而愧悔又恨意叢生。我把那袋米抬到二樓,感覺到整個身體都要虛脫了。而血自身體之內(nèi)流出。我知道,這就是我作為女身,上天予我的懲罰。它讓我病,讓我痛,讓我遭遇生死,讓我擁有永恒的傷口,流血不止,并在雜難之中滿懷對祖母和父母乃至家族的痛意,長達一生。
他的出現(xiàn)于我們?nèi)胰藖碚f,應該是一種安慰吧。他作為旁人的孩子出生,但卻要作為我們家的孩子存世。他的幸運在于,一是他并未被親生父母拋棄;二是親生父母用他換取了一些錢財;三是他避免了在村里長大的尷尬。這個盼望太久的人,就在某一天,一個安靜的冬夜,成為我們的弟弟。一個能做我孩子的孩子。那時田野里到處都是煙霧,那彎上弦月忽隱忽現(xiàn)。
他的到來,我想最欣慰的該是我地下的祖母,雖然這時候她已經(jīng)故去很久。其次是我的父母。但令人沒想到的是,母親的妹妹因為他的到來而引發(fā)了自家添男丁的想法。就像母親越來越信一切均為命中注定一樣,事件的生發(fā),是任何外力所無法阻撓的。只是我的祖母一定不會想到,其后的二十多年里,我的父母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來使自己內(nèi)心得以真正的平衡。有時母親會無奈地說,他要是個女孩多好。這時候我總是沉默的。這種假設一點也沒有成立的必要。他已經(jīng)在了,這就是事實,是真相。你要他消失,是永遠不可能的事。
我一直記得那個夜晚,13歲的他,在學校挨了老師毒打,他又返過來將老師打了之后第一次離家出走。我跟妹妹走遍了縣城里的每一條街巷,進入每一個在深夜還沒關(guān)門的小賣部。那些影影綽綽的苦難,像祖母早預料到的那樣,使現(xiàn)世的我們無法躲避。我們終將迎頭趕上,碰得頭破血流。后來,我們來到了公路上,拿暗淡的手電筒去照那些黃土崖下的淺洞,一些堆積的草秸,一直到深夜兩點,在確信找不到他以后,我跟妹妹抱頭痛哭。那哭聲中充滿對自己性別的悔恨和對父母的抱愧,充滿對這個塵世絕望。而我們還得在深夜兩點坐回到父母面前,說假話哄騙他們說他在同學家睡覺了。父母又堅決要去我們虛構(gòu)的那個同學家去證實。我們在他的床下發(fā)現(xiàn)砍刀和鋸條。接下來的幾年間,不停地有人來討債,父母瑟瑟如抖糠,不知如何對付。錢還是財,所有這些,都是他們通過他付給別人的。他們一輩子安分守己地做著好人,到頭來,卻去做一個壞人的父母,欠了世上更多的人。
好在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提起雖心有余悸,但畢竟過去了。村里傳來那些抱養(yǎng)來的孩子吸毒、打父母的消息,我們總是安慰父母說幸運。他們的身體日漸蒼老,多病,見不得驚嚇,卻又不停地被驚嚇。
直到他結(jié)婚。母親居然長成了我的祖母。她對年輕的兒媳充滿期待,她翻看那些盜版的運勢書來確定孩子的性別,并在準備寶寶物品時避免紅、粉這些充滿女氣的顏色。此刻,一直壓在母親肩上的擔子又換到了她的肩上。重壓同樣也在我們心頭。愿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是父母心愿里的那個,雖然無半點血緣,依是至親。
那日他的婚禮上,我的姑姑作為最親的親眷,代表我們家將蒸好的娃娃放到新媳婦的懷里。這個古老的習俗,寓意著新媳婦早早抱到孩子,為家里添丁增口。姑姑這枚當初祖母播灑在我們家的種子,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巧合的是,那天在飯桌上,姑姑,我的弟弟,還有母親妹妹家的孩子,他們同時坐在一起,這三個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人,組成我眼前最堅固的一道風景。我抬起頭四下里望望,試圖看到我祖母的靈魂是否隱藏在此。我還是愿意相信,此情此景,我們同時看到——面前的姑姑,他,他們,仿佛一個個切口,讓瀕臨斷裂的莖蔓,艱難地維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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