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人物之臘梅散文

　　臘梅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總覺得，她還沒有死，而且一直年輕。倘若活到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有七十歲了。

　　臘梅的女兒叫秀秀，和我同歲，我們在一個班，而且，有一段時間還和我是同桌。在我們那半山腰的“窯洞小學(xué)”里，秀秀是一個高個子的女孩，因?yàn)槭�，顯得眼睛很大。她經(jīng)常穿著花布做的衣裳，喜歡蹦蹦跳跳地跑。跑的時候，兩根辮子在背后不停地交叉打著她的脊背，如在山路上撒歡的小羊。

　　秀秀每天來學(xué)校的時候，口袋里總是鼓鼓囊囊地裝著好多酸棗。開始大多是綠的，因?yàn)闆]有熟，她就摘下了，所以并不甜，還帶著一股草腥味兒。一段時間以后，她帶來的酸棗，漸漸由綠變黃，便有些酸棗的味道了�？偸撬岬亩�，她卻嘻嘻地笑著說好吃。當(dāng)山梁上的谷子快要成熟的時候，秀秀帶來的棗兒，就有許多紅而酸甜的，有些還是一邊紅一邊綠。再后來，當(dāng)山里的草兒開始發(fā)黃的時候，秀秀拿著的酸棗，就全是紅的了，吃起來也很酥脆。上課的時候，秀秀總是把課本立起來，將腦袋藏在書后面，一只手偷偷地在口袋里摸酸棗。自然，我每天也有酸棗吃。

　　當(dāng)秀秀抓出一把酸棗，輕輕地?cái)n成一堆，放在我面前的本子上的時候，我看見她的手很黑，指甲縫里，總有一些污垢，手指也被酸棗的葉子染成黑綠色。

　　秀秀說，她的那些花衣服，都是她媽媽親手做的；她媽媽的手很巧，她家買了一臺縫紉機(jī)，其他人家還沒有呢；她家門口的小路上，全是酸棗樹，好多好多的酸棗，一年都摘不完的。

　　我十歲的那一年，一個秋意溫涼的傍晚，學(xué)校門口的一片空地上，一片方正的大白布，綁在兩棵白楊樹中間，我知道要放電影了。這樣的機(jī)會，在那個年代的山區(qū)農(nóng)村，可是很稀少的。就和一幫小孩兒擠到放映機(jī)跟前，看放映員倒片子。地上放著四五個四四方方的鐵盒子，鐵盒子外面寫著電影名字：《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秀秀也和一個女孩滿頭大汗地來了，和我們一起，看著放映員熟練地倒片子。天沒有大黑，下地干活的人都還沒有回來，電影是不開演的，我們就急不可耐地一邊等，一邊打鬧，秀秀也和我們一起亂跑。

　　電影終于開演了，是一部黑白的電影，我們?nèi)匀豢吹媒蚪蛴形�。秀秀的眼睛掙得老大，在銀幕映射下的亮光里，如一顆葡萄。她癡癡地看著電影里的“銀環(huán)”，激動地說，像我媽，那銀環(huán)像我媽哩！

　　我看著秀秀激動的臉，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和銀環(huán)聯(lián)系在一起，她可不像銀環(huán)，但不知為什么，我卻相信秀秀說的話，相信她有一個長得漂亮的像銀環(huán)的媽媽。

　　但我一直沒有見過她的漂亮的媽媽。因?yàn)樾阈愕募�，和我的村子，不是一個生產(chǎn)隊(duì)，不但隔著一條河，過了河，還得再走進(jìn)一條深溝。聽秀秀說，那里，連她家總共是三戶人家，叫做“桑樹峪”。

　　我沒有見過秀秀帶來過桑葚，也許，桑樹峪只是一個名字，沒有桑樹。

　　那一年的暑假，我跟著父親，還有姐姐，去地里干活，在河對岸的桑樹峪的溝口，碰到了一個女人，她的胳膊下面，夾著一個橘黃色的包袱，個子不高，臉很白，兩個眼睛黑大黑大的，花眼棱，長睫毛，和我見過的，我們村的那些女人很是不同。她和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的黑瘦的男人，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她怯怯地低著頭，似乎要躲在男人身后的樣子。那個男人和父親打了招呼，急急地就從身旁走過了。我忽然想起，那晚看過的電影里的銀環(huán)，她真的就如銀環(huán)一般漂亮，我疑心那就是秀秀的媽媽。姐姐對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呸，不要臉的臘梅！”父親制止了姐姐，說小孩子不要亂說話。我回過頭去，那個女人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河溝的彎道里了。

　　在母親和村里婦女們的閑談中，我隱隱約約地聽到過一些關(guān)于那個叫做臘梅的女人的故事。知道她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一個女人，常年不在家，總是提上一小籠雞蛋，去煤礦上賣。后來，去一次，好幾天就不回來�；貋砹�，穿得很艷。她很少穿粗布，總有花花的衣服。賣完雞蛋的時候，臘梅會去煤礦旁邊的河溝里摘那些蘆葦?shù)娜~子，很大的一捆，一路背回來，然后包些粽子，再拿到礦上去賣。她家的兩戶鄰居的孩子，也總有粽子吃。沒有了蘆葦葉，她就隔三差五地轉(zhuǎn)村游鄉(xiāng)收雞蛋，然后提到礦上去賣。她出的價錢，往往比其他來收購的人要高一兩分錢，但卻很少有人給她，說她不是一個好人。偶爾有人賣給她雞蛋，也是把她叫到屋里，清了帳，就讓她快走，似乎不想讓村人看見和她說話。在村里的人看來，一個女人，經(jīng)常在外面跑，總是有問題的。

　　臘梅后來更多的事情，在村里那些挑著柿子擔(dān)子，去礦上家屬區(qū)叫賣的男人的口中得到證實(shí)。說是看到過她，跟著不同的工人去了家屬樓，長時間不出來。開始，有些買臘梅的雞蛋的男人，說沒帶夠錢，叫臘梅跟他去取，臘梅就去了。后來，臘梅就和一些工人熟悉了，經(jīng)常直接去他們家，還好幾天住在人家家里。臘梅不認(rèn)識村里那些賣柿子的人，但人們卻認(rèn)識她，她的秘密就這樣傳遍了整個村子。

　　但我沒有見過她來我們村收雞蛋。

　　姐姐說，臘梅知道她臟，丟人，不敢來。

　　那個瘸子，是臘梅的男人。本來身體是好的，一個夜晚，走路掉進(jìn)了深溝，騎在一棵爛樹杈上，不但腿骨折，而且成了一個“作廢”的男人。臘梅有三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是女孩。村人說，臘梅的孩子穿戴得好，都是臘梅“賣尻子”換來的。她的那些孩子，長得都不像她的男人。說她的兩個兒子，一看就是城里人的胚子。臘梅去一次礦上，要走四十多里地，經(jīng)常天不亮就起身了。他的男人，一瘸一拐地，陪她一起走出桑樹峪，總要將她往前送好多路，看著天大亮了，她不再害怕，然后返回家去。

　　我第二次見到臘梅，是在五年級快要放寒假的時候。那天中午放學(xué)，經(jīng)過學(xué)校隔壁的那個廢棄的大隊(duì)縫紉部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女人，雙手被反綁著，低頭向著門口，跪在裁案下面。她的`烏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凌亂，遮了臉，門口坐著一個穿著警蘭制服的警察。那個一瘸一拐的男人來了，手里提著一個白布包著的碗，說要給那個女人送飯，案子下的女人抬起了頭，我看到，那正是臘梅！警察訓(xùn)斥著那個男人，——回去，餓不死她！

　　男人囁嚅著離開了，我看到臘梅的眼里含著淚水，但沒有流下來，她咬著嘴唇，很快低下頭去，一綹頭發(fā)就從額前垂下來，又一次遮擋了她的臉。

　　那個男人忽然就發(fā)現(xiàn)了秀秀，急急地跑過來，拉了秀秀的手，說接她回家，秀秀并沒有看到這些，歡快地跟上那個男人走了。

　　我的猜測沒有錯，秀秀那漂亮的媽媽，原來就是臘梅。

　　第二天，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在我們家鄉(xiāng)的那條簡易公路上來回地開著，車子走得很慢，路邊站立了好多人。臘梅兩手依舊被反綁著，站在車廂里，和他一起站在車?yán)锏�，還有外村的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的胸前，分別掛著兩個木牌子，上面寫著“盜竊犯”。聽說一個偷了生產(chǎn)隊(duì)糧庫的麥子，一個偷了隊(duì)里的兩棵樹給自己蓋房。我不認(rèn)識他們。臘梅的脖子上，也掛著一塊牌子，寫著“xxx”。山風(fēng)呼呼地刮，臘梅的頭低著，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散亂，擺來擺去，間或能看到她蒼白的臉。

　　年后上學(xué)的時候，秀秀不再蹦蹦跳跳，也很少說話，總是癡癡地長時間地盯著一個地方看，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慢騰騰地站起來，一臉茫然，大家都笑她。

　　聽人說，臘梅和一個死了老婆的工人好上了，臘梅說她的男人也死了，那個工人就喜歡上了臘梅，說要娶她，經(jīng)常把他女兒穿過的花衣服送給臘梅。秀秀的那些花衣服，都是臘梅從礦上帶回來的。他害怕臘梅哄她，執(zhí)意要來臘梅的家里，想了解真實(shí)的情況，臘梅沒有理由拒絕，只好假意答應(yīng)了他，一個夜晚，和他從礦上一塊往回走。半路上，臘梅將沒有防備的那人推下山崖，自己跑回來了。沒想到那人架在了半崖的一棵樹上，并沒有什么大礙，就告了公安，說臘梅騙了他的錢，但沒有提推下山崖的事。臘梅的罪名，是“xxx”，后來判了三年刑。

　　此后，我就沒有再見過臘梅。上了初中，我就去山外的一所學(xué)校了，而秀秀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輟學(xué)了。后來的幾年里，我也沒見過秀秀，對于她的情況，一無所知。

　　在我高中快要畢業(yè)的那個夏天，臘梅死了。是在她家吊死的，據(jù)說是和秀秀吵架引起的。秀秀要跟一個轉(zhuǎn)鄉(xiāng)收山貨的中年人走，臘梅不同意，母女有了激烈的爭吵，臘梅說秀秀不害臊，秀秀說你把人丟了一輩子，還反過來說我，臘梅就扇了秀秀一巴掌，秀秀哭著跑出了門，再也沒有回來。

　　那個常年在這一帶收山貨的人，也不見了身影，后來再也沒人見到過他。

　　忽然就看到電視上的鏡頭了，那個當(dāng)年的“銀環(huán)”，出現(xiàn)在《藝術(shù)人生》的欄目里，她戴著一副眼鏡，慈祥和藹的臉上，透出曾經(jīng)的堅(jiān)毅，侃侃地談著她一生不懈的藝術(shù)追求。我起身走向窗邊，外面，是如水的月光。

　　我的眼里，再一次浮現(xiàn)出了臘梅漂亮白皙的臉。我想，如果她還活著，此刻，一定坐在她家門前的空地上。她的頭頂，也是一片潔白無瑕的月光。她戴著一副老花鏡，在月光的映照下，手里拿著針線，密密地衽著一件花花的小棉襖，那一定是秀秀的孩子的小棉襖。她的臉上，顯現(xiàn)出溫和的表情。當(dāng)她抬起頭來的時候，那慈祥的面容，還依稀殘留著當(dāng)年的姣好和嫵媚。沒有悲傷，沒有淚水，沒有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的遮蓋。白皙的臉，和潔凈的月光，一起溶化在那一片潔凈的藍(lán)天里了。

　　只是惋惜，她家門前的那條小路上，那些繁盛的棗兒，火紅如血，卻無人采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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