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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句鑒賞張岱的《湖心亭看雪》
晚明小品在中國散文史上雖然不如先秦諸子或唐宋八大家那樣引人注目,卻也占有一席之地。它如開放在深山石隙間的一叢幽蘭,疏花續(xù)蕊,迎風(fēng)吐馨,雖無灼灼之艷,卻自有一段清高拔俗的風(fēng)韻。
張岱(1597—1689)繼公安三袁之后,以清淡天真之筆,寫國破家亡之痛,寓情于境,意趣深遠(yuǎn),算得晚明散文作家中一位成就較高的“殿軍”。他的代表作是小品集《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
張岱出身于官宦之家,明亡以前未曾出仕,一直過著布衣優(yōu)游的生活。明亡以后,他曾參加過抗清斗爭,后來消極避居浙江剡溪山中,專心從事著述。《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即寫于他明亡入山以后。書中緬懷往昔風(fēng)月繁華,追憶前塵影事,字里行間流露出深沉的故國之思和滄桑之感。他在《陶庵夢憶·序》中說:“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dāng)黍熟黃粱,車旅螳穴,當(dāng)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于此可見其著書旨趣及以“夢”名書之由。我們讀《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在欣賞其雅潔優(yōu)美的散文形象的同時,常常感到有一層夢幻般的輕紗籠罩其上,使意境顯得深杳而朦朧。這是歷史投下的陰影,它反映了這位明末遺民作家的思想弱點,也賦予他的文風(fēng)以特有的色彩。
張岱的小品可謂名副其實的小品,長者不過千把字,短者僅一二百字,筆墨精練,風(fēng)神綽約,洋溢著詩的意趣。人們常說散文貴有詩意,這是很對的;如果拿詩來作比,我覺得張岱的小品頗似唐人絕句。它以雋永見長,寥寥幾筆,意在言外,有一唱三嘆之致,無捉襟見肘之窘。取飲一勺,當(dāng)能知味;我們不妨擇一短章──《湖心亭看雪》(見《陶庵夢憶》卷三),試作一點粗淺的品嘗。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開頭兩句點明時間、地點。集子中凡紀(jì)昔游之作,大多標(biāo)明朝紀(jì)年,以示不忘故國。這里標(biāo)“崇禎五年”,也是如此。“十二月”,正當(dāng)隆冬多雪之時,“余住西湖”,則點明所居鄰西湖。這開頭的閑閑兩句,卻從時、地兩個方面不著痕跡地引逗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緊承開頭,只此兩句,大雪封湖之狀就令人可想,讀來如覺寒氣逼人。作者妙在不從視覺寫大雪,而通過聽覺來寫,“湖中人鳥聲俱絕”,寫出大雪后一片靜寂,湖山封凍,人、鳥都瑟縮著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聲,連空氣也仿佛凍結(jié)了。一個“絕”字,傳出冰天雪地、萬籟無聲的森然寒意。這是高度的寫意手法,巧妙地從人的聽覺和心理感受上畫出了大雪的威嚴(yán)。它使我們聯(lián)想起唐人柳宗元那首有名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這幅江天大雪圖是從視覺著眼的,江天茫茫,“人鳥無蹤”,獨有一個“釣雪”的漁翁。張岱筆下則是“人鳥無聲”,但這無聲卻正是人的聽覺感受,因而無聲中仍有人在。柳詩僅二十字,最后才點出一個“雪”字,可謂即果溯因。張岱則寫“大雪三日”而致“湖中人鳥聲俱絕”,可謂由因見果。兩者機(jī)杼不同,而同樣達(dá)到寫景傳神的藝術(shù)效果。如果說,《江雪》中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是為了渲染和襯托寒江獨釣的漁翁;那么張岱則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
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是日”者,“大雪三日”后,祁寒之日也;“更定”者,凌晨時分,寒氣倍增之時也。“擁毳衣爐火”一句,則以御寒之物反襯寒氣砭骨。試想,在“人鳥聲俱絕”的冰天雪地里,竟有人夜深出門,“獨往湖心亭看雪”,這是一種何等迥絕流俗的孤懷雅興啊!“獨往湖心亭看雪”的“獨”字,正不妨與“獨釣寒江雪”的“獨”字互參。在這里,作者那種獨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賞的情調(diào),不是溢于言外了嗎?其所以要夜深獨往,大約是既不欲人見,也不欲見人;那么,這種孤寂的情懷中,不也蘊(yùn)含著避世的幽憤嗎?
請看作者以何等空靈之筆來寫湖中雪景: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真是一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圖!“霧凇沆碭”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氣,一片彌漫。“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迭用三個“與”字,生動地寫出天空、云層、湖水之間白茫茫渾然難辨的景象。作者先總寫一句,猶如攝取了一個“上下皆白”的全景,從看雪來說,很符合第一眼的總感覺、總印象。接著變換視角,化為一個個詩意盎然的特寫鏡頭:“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等等。這是簡約的畫,夢幻般的詩,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對數(shù)量詞的錘煉功夫,不得不使我們驚嘆。你看,“上下一白”之“一”字,是狀其混茫難辨,使人惟覺其大;而“一痕”“一點”“一芥”之“一”字,則是狀其依稀可辨,使人惟覺其小。此真可謂著“一”字而境界出矣。同時由“長堤一痕”到“湖心亭一點”,到“余舟一芥”,到“舟中人兩三粒”,其鏡頭則是從小而更小,直至微乎其微。這“痕”“點”“芥”“粒”等量詞,一個小似一個,寫出視線的移動,景物的變化,使人覺得天造地設(shè),生定在那兒,絲毫也撼動它不得。這一段是寫景,卻又不止于寫景;我們從這個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難感受到作者那種人生天地間茫茫如“太倉米”的深沉感慨。
下面移步換形,又開出一個境界: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qiáng)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獨往湖心亭看雪”,卻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這意外之筆,寫出了作者意外的驚喜,也引起讀者意外的驚異。但作者并不說自己驚喜,反寫二客“見余大喜”;背面敷粉,反客為主,足見其用筆之夭矯善變。“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這一驚嘆雖發(fā)之于二客,實為作者的心聲。作者妙在不發(fā)一語,而“盡得風(fēng)流”。二客“拉余同飲”,鼎足而三,頗有幸逢知己之樂,似乎給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然而骨子里依然不改其凄清的基調(diào)。這有如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不過是一種虛幻的慰藉罷了。“焉得更有”者,正言其人之不可多得。“強(qiáng)飲三大白”,是為了酬謝知己。“強(qiáng)飲”者,本不能飲,但對此景,當(dāng)此時,逢此人,卻不可不飲。飲罷相別,始“問其姓氏”,卻又妙在語焉不詳,只說:“是金陵人,客此。”可見這二位湖上知己,原是他鄉(xiāng)游子,言外有后約難期之慨。這一補(bǔ)敘之筆,透露出作者的無限悵惘:茫茫六合,知己難逢,人生如雪泥鴻爪,轉(zhuǎn)眼各復(fù)西東。言念及此,豈不愴神!文章做到這里,在我們看來,也算得神完意足、毫發(fā)無憾了。但作者意猶未盡,復(fù)筆寫了這樣幾句: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讀至此,真使人拍案叫絕!前人論詞,有點、染之說,這個尾聲,可謂融點、染于一體。借舟子之口,點出一個“癡”字;又以相公之“癡”與“癡似相公者”相比較、相浸染,把一個“癡”字寫透。所謂“癡似相公”,并非減損相公之“癡”,而是以同調(diào)來映襯相公之“癡”。“喃喃”二字,形容舟子自言自語、大惑不解之狀,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這種地方,也正是作者的得意處和感慨處。文情蕩漾,余味無窮。
這一篇小品,融敘事、寫景、抒情于一爐,偶寫人物,亦口吻如生。淡淡寫來,情致深長,而全文連標(biāo)點在內(nèi)還不到二百字。光是這一點,就很值得我們借鑒和學(xué)習(xí)!當(dāng)然,它所流露的孤高自賞和消極避世的情調(diào),我們不應(yīng)盲目欣賞,而必須批判地對待和歷史地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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