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細細品味一本名著后,大家心中一定有不少感悟,讓我們好好寫份讀后感,把你的收獲和感想記錄下來吧。那么我們?nèi)绾稳懽x后感呢?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整理的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讀后感,僅供參考,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
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1919年10月,是魯迅寓居紹興會館補樹書屋的最后一個月。1916年6月搬進這里后的3年,是魯迅一生中最寂寞的一段時間。
他寫道:“我寓在這屋里抄古碑?椭猩儆腥藖,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居然暗暗地消去了……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頂上……”
然而在1919年10月,魯迅卻不再專注于古碑古文,而是寫下洋洋6千余字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發(fā)表在《新青年》6卷6號,在文章中他批判了過往的父子觀。
他寫道:“覺醒的人們,應先解放自己的孩子,為他們肩起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并不是憑空而來,魯迅對父子關系問題關注為時已久,他認為孩子是國家的下一代,拯救他們就是改變中國的未來。
但在被泛倫理化、泛國家化的教育理念包圍中,人的個性的舒展只能是妄想,因此將孩子從舊的父子關系中解放是改變社會的關鍵。
在寫下《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一年前寫下的《狂人日記》中,他就大聲疾呼“救救孩子”。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他的觀點則表達得更為明晰。
他首先反對子女應以“順從”作為“孝道”的觀點,并結合進化論的觀點指出“只要思想未遭痼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也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于祖先的事,應該改變”。
然后魯迅明確地提出了一個“幼本位”的主張,即父母對子女“義務思想須加多,而權利思想?yún)s大可切實核減”,“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就大礙于孩子的發(fā)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以孩子為本位,而不是把他們硬塞在祖先或自己為他們造就的模子中。
他特別反對流行的報恩觀點。他指出“只須‘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為長者所有”是非常荒唐的,特別是“因此責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就更其墮落。
“新青年”對父子關系的反思
同時,就在魯迅“搖著扇子看頭頂密葉縫里一點點青天”的那些日子里,中國大地上新的東西在萌動,一批留學歸來的“新青年”走上了和父母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們試圖變革社會的同時,也開始反思“父子關系”,并提出顛覆性的觀點。
這些青年大多生于19世紀80年代,幾乎在傳統(tǒng)教育的浸潤中長大:魯迅兒時“幾乎讀過十三經(jīng)”,胡適記憶中連“朱注”都是要背誦的。
同時他們又接觸到了甲午之后的維新啟蒙的思潮,在科舉制度廢除之前出國學習,是系統(tǒng)接受西學教育的第一代知識人。
作為承前啟后的一代,他們曾活在父輩的時代里,往往因為“孝道”的約束作了人生的犧牲。胡適在婚前曾這樣表白:“我們這一代是必須奉獻給我們的父母和我們的孩子的一代中間人。除非我們能擺脫一切的影響,我們就必須要按父母的愿望與他們?yōu)槲覀冞x擇的姑娘結婚!
魯迅也曾如此說:“我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再后來,思想改變了,但還是多所顧忌。”
包括胡適和魯迅在內(nèi)的“五四”一代在家庭關系上承受了沉重的道德壓力,他們所不能擺脫的顧忌也讓他們看清封建“父子關系”對人的約束,盡管自己無法完全卸下,卻要振臂一呼,“解放自己和他人的孩子”。
如其他諸多新思想一樣,對家庭關系的反思也是從《新青年》開始的。這本雜志的創(chuàng)辦者陳獨秀就提出:“父為子綱,則子于父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主人格矣。”
《新青年》的另一位戰(zhàn)將李大釗,則是從道德倫理以外的社會演變角度回溯孝道的淵源。他的分析受了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的影響,說:“隨著新經(jīng)濟勢力輸入的自由主義、個性主義,又復沖入家庭的領土。它(指孝道觀念)的崩頹破滅也是不能逃避的運數(shù)。”
同樣在1919年,“動輒便把中國日益深化之危機的全部責任都歸之于孝道”的胡適,在《每周評論》第33號上發(fā)表了一首題為《我的兒子》的詩,提出“我要你做一個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順兒子”。
而1919年3月16日,胡適的長子祖望降生,他的這首詩便是寫給他的,其核心觀念和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中如出一轍,在社會上不論兒子與父母,都首先需要做一個“堂堂的人”。
胡適認為,“父母對于子女并沒有什么恩情可言,他們在生子時并沒有征得子女的同意,也不是有意要給他這條生命”,因此“至于我的兒子將來怎樣待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我絕不期望他報答我的恩,因為我已宣言無恩于他”。(《無后與不朽——試論五四時期胡適的社會倫理觀》)
作為父親的魯迅
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寫作10年后,魯迅和許廣平有了一個孩子,叫做海嬰。孩子的存在,使魯迅愈加深入地考慮父與子的問題。
先前的議論只是個人的獨思,現(xiàn)在則有了切身的體味。在這段時間給友人的書信里,他記載了很多關于海嬰的片段和自己的思索:“海嬰很好,臉已曬黑,身體也較去年強健,而且近來似乎較為聽話,不甚無理取鬧。但因年齡漸大之故,唯每晚必須聽故事,講狗熊如何生活,蘿卜如何長大,等等。頗為廢去不少功夫耳!
“我們都健康,只有那位海嬰氏頗為淘氣,總是攪亂我的工作。上月起就把他當作敵人看待了”,“我們的孩子也很淘氣,也是要吃飯的時候就來了,達到目的以后就出去玩,還發(fā)牢騷說‘沒有弟弟,太寂寞了’,是個頗偉大的不平家!
“海嬰這家伙非常調(diào)皮,兩三日前竟發(fā)表了頗為反動的宣言說‘這種爸爸,什么爸爸’!真難辦。現(xiàn)在的孩子更搗亂了!薄八ツ赀問:‘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復是:‘吃也可以吃,不過還是不吃罷!衲昃筒辉賳,大約決定不吃了!
讀了這些魯迅對海嬰的'記述,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對自己所提出教育思想的身體力行:“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辟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父母“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應預備一種能力。便是自己雖然已經(jīng)帶著過去的色彩,卻不失獨立的本領和精神,有廣博的趣味,高尚的娛樂”。
魯迅到了身體十分虛弱時,仍然在兒子面前堅持一個溫和的父親形象,他會在寫信的時候,請海嬰幫他選擇信紙,“父親有時默許了,有時感到不妥,希望我另選一張,而我卻僵持不肯,每逢此時,父親也只好嘆口氣勉強讓步”。
而魯迅病危的時候,海嬰每天晚上臨睡時都會向父親說一句:“明朝會!”有一天,他在樓上喊著:“爸爸,明朝會!”魯迅那時正病得沉重,喉嚨里邊似乎有痰,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聽到,又大聲地喊:“爸爸,明朝會!”等一等,還是聽不到回答的聲音,就大聲地喊起來:“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魯迅就掙扎著說:“明朝會,明朝會。”海嬰就說:“爸爸怎么耳朵聾了!”
兒子一聲聲嫩嫩的“明朝會”以及魯迅在掙扎中努力地回應,正是一個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和兒子之間的生命呼應。
這也正是魯迅所提到的,生命是一種傳承接替,“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鄙奶煨裕皇恰岸鳌,而是“愛”。
【拓展】詳細信息:
我作這一篇文的本意,其實是想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又因為中國親權重,父權更重,所以尤想對于從來認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問題,發(fā)表一點意見?偠灾褐皇歉锩锏嚼献由砩狭T了。但何以大模大樣,用了這九個字的題目呢?這有兩個理由:
第一,中國的“圣人之徒”,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絕不相干;一樣便是他的倫常,我輩卻不免偶然發(fā)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薄扒莴F行”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F(xiàn)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xiàn)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占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說,“我們怎樣做父親!
第二,對于家庭問題,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經(jīng)略略說及,總括大意,便只是從我們起,解放了后來的人。論到解放子女,本是極平常的事,當然不必有什么討論。但中國的老年,中了舊習慣舊思想的毒太深了,決定悟不過來。譬如早晨聽到烏鴉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卻總須頹唐半天。雖然很可憐,然而也無法可救。沒有法,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還有,我曾經(jīng)說,自己并非創(chuàng)作者,便在上海報紙的“新教訓”里,挨了一頓罵。但我輩評論事情,總須先評論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象一篇說話,對得起自己和別人。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創(chuàng)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發(fā)見者。凡有所說所寫,只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里面,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于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便是對于數(shù)年以后的學說的進步和變遷,也說不出會到如何地步,單相信比現(xiàn)在總該還有進步還有變遷罷了。所以說,“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jù)生物界的現(xiàn)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xù)這生命;三,要發(fā)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xiàn)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生物為保存生命起見,具有種種本能,最顯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攝取食品,因有食品才發(fā)生溫熱,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為繼續(xù)生命起見,又有一種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fā)生苗裔,繼續(xù)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xiàn)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并非罪惡,并非不凈;性交也就并非罪惡,并非不凈。飲食的結果,養(yǎng)活了自己,對于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于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扒昂蠛螅枷蛏拈L途走去,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竟與這道理完全相反。夫婦是“人倫之中”,卻說是“人倫之始”;性交是常事,卻以為不凈;生育也是常事,卻以為天大的大功。人人對于婚姻,大抵先夾帶著不凈的思想。親戚朋友有許多戲謔,自己也有許多羞澀,直到生了孩子,還是躲躲閃閃,怕敢聲明;獨有對于孩子,卻威嚴十足。這種行徑,簡直可以說是和偷了錢發(fā)跡的財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人類的性交也應如別種動物,隨便舉行;或如無恥流氓,專做些下流舉動,自鳴得意。是說,此后覺醒的人,應該先洗凈了東方固有的不凈思想,再純潔明白一些,了解夫婦是伴侶,是共同勞動者,又是新生命創(chuàng)造者的意義。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領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領,將來還要交付子女,象他們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個過付的經(jīng)手人罷了。
生命何以必需繼續(xù)呢?就是因為要發(fā)展,要進化。個體既然免不了死亡,進化又毫無止境,所以只能延續(xù)著,在這進化的路上走。走這路須有一種內(nèi)的努力,有如單細胞動物有內(nèi)的努力,積久才會繁復,無脊椎動物有內(nèi)的努力,積久才會發(fā)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犧牲,自己無力生存,卻苛責后者又來專做他的犧牲,毀滅了一切發(fā)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孫子理應終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兒必須時時咒罵他的親娘。是說,此后覺醒的人,應該先洗凈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對于子女,義務思想須加多,而權利思想?yún)s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況且幼者受了權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將來還要對于他們的幼者,仍盡義務。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過付的經(jīng)手人罷了。
“父子間沒有什么恩”這一個斷語,實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紅耳赤的一大原因。他們的誤點,便在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權利思想很重,義務思想和責任心卻很輕。以為父子關系,只須“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為長者所有。尤其墮落的,是因此責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卻件件與這要求反對,我從古以來,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縮,社會的進步,也就跟著停頓。我們雖不能說停頓便要滅亡,但較之進步,總是停頓與滅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雖不免也有缺點,但結合長幼的方法,卻并無錯誤。他并不用“恩”,卻給與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他為“愛”。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shù)目太多一一愛不周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犧牲了自己,讓他的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fā)展的長途。
人類也不外此,歐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為本位,便是最合于這生物學的真理的辦法。便在中國,只要心思純白,未曾經(jīng)過“圣人之徒”作踐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發(fā)現(xiàn)這一種天性。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nóng)夫娶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愿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這離絕了交換關系利害關系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倘如舊說,抹煞了“愛”,一味說“恩”,又因此責望報償,那便不但敗壞了父子間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實際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種子。有人做了樂府,說是“勸孝”,大意是什么“兒子上學堂,母親在家磨杏仁,預備回來給他喝,你還不孝么”之類,自以為“拚命衛(wèi)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窮人的豆?jié){,在愛情上價值同等,而其價值卻正在父母當時并無求報的心思;否則變成買賣行為,雖然喝了杏酪,也不異“人乳喂豬”,無非要豬肉肥美,在人倫道德上,絲毫沒有價值了。
所以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便只是“愛”。
無論何國何人,大都承認“愛己”是一件應當?shù)氖。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義,也就是繼續(xù)生命的根基。因為將來的運命,早在現(xiàn)在決定,故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譯本,載在“新潮”一卷五號)雖然重在男女問題,但我們也可以看出遺傳的可怕。歐士華本是要生活,能創(chuàng)作的人,因為父親的不檢,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愛母親,不忍勞他服侍,便藏著嗎 啡,想待發(fā)作時候,由使女瑞琴幫他吃下,毒殺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親了。
歐 “母親,現(xiàn)在應該你幫我的忙了。”
阿夫人 “我嗎?”
歐 “誰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 “我!你的母親!”
歐 “正為那個!
阿夫人 “我,生你的人!”
歐 “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給我的是一種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罷!”
這一段描寫,實在是我們做父親的人應該震驚戒懼佩服的;決不能昧了良心,說兒子理應受罪。這種事情,中國也很多,只要在醫(yī)院做事,便能時時看見先天梅毒性病兒的慘狀;而且傲然的送來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遺傳,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許多精神上體質(zhì)上的缺點,也可以傳之子孫,而且久而久之,連社會都蒙著影響。我們且不高談人群,單為子女說,便可以說凡是不愛己的人,實在欠缺做父親的資格。就令硬做了父親,也不過如古代的草寇稱王一般,萬萬算不了正統(tǒng)。將來學問發(fā)達,社會改造時,他們僥幸留下的苗裔,恐怕總不免要受善種學(Eugenics)者的處置。
倘若現(xiàn)在父母并沒有將什么精神上體質(zhì)上的缺點交給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當然健康,總算已經(jīng)達到了繼續(xù)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責任還沒有完,因為生命雖然繼續(xù)了,卻是停頓不得,所以還須教這新生命去發(fā)展。凡動物較高等的,對于幼雛,除了養(yǎng)育保護以外,往往還教他們生存上必需的本領。例如飛禽便教飛翔,鷙獸便教搏擊。人類更高幾等,便也有愿意子孫更進一層的天性。這也是愛,上文所說的是對于現(xiàn)在,這是對于將來。只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于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復,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圣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蘗;這便是中國人雖然雕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后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于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jīng)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fā)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于兒童的設施,研究兒童的事業(yè),都非常興盛了。第二,便是指導。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異于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長者須是指導者協(xié)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yǎng)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沒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便是父母對于子女,應該健全的產(chǎn)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會怕,仿佛父母從此以后,一無所有,無聊之極了。這種空虛的恐怖和無聊的感想,也即從謬誤的舊思想發(fā)生;倘明白了生物學的真理,自然便會消滅。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應預備一種能力。便是自己雖然已經(jīng)帶著過去的色采,卻不失獨立的本領和精神,有廣博的趣味,高尚的娛樂。要幸福么?連你的將來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還童”,要“老復丁”么?子女便是“復丁”,都已獨立而且更好了。這才是完了長者的任務,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領,樣樣照舊,專以“勃(奚谷)”為業(yè),行輩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虛無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父子間要疏隔了。歐美的家庭,專制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xiàn)在卻連“衛(wèi)道”的圣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并無“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拘攣”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都能換到官做。父恩諭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屬寥寥。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并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
獨有“愛”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說,“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fā)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漢末的孔府上,很出過幾個有特色的奇人,不象現(xiàn)在這般冷落,這話也許確是北海先生所說;只是攻擊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發(fā)笑罷了。)雖然也是一種對于舊說的打擊,但實于事理不合。因為父母生了子女,同時又有天性的愛,這愛又很深廣很長久,不會即離。現(xiàn)在世界沒有大同,相愛還有差等,子女對于父母,也便最愛,最關切,不會即離。所以疏隔一層,不勞多慮。至于一種例外的人,或者非愛所能鉤連。但若愛力尚且不能鉤連,那便任憑什么“恩威,名分,天經(jīng),地義”之類,更是鉤連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長者要吃苦了。這事可分兩層:第一,中國的社會,雖說“道德好”,實際卻太缺乏相愛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這類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負責,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這樣社會中,不獨老者難于生活,即解放的幼者,也難于生活。第二,中國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歲,早已老態(tài)可掬,待到真實衰老,便更須別人扶持。所以我說,解放子女的父母,應該先有一番預備;而對于如此社會,尤應該改造,使他能適于合理的生活。許多人預備著,改造著,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實現(xiàn)了。單就別國的往時而言,斯賓塞未曾結婚,不聞他(亻宅)傺無聊;瓦特早沒有了子女,也居然“壽終正寢”,何況在將來,更何況有兒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子女要吃苦了。這事也有兩層,全如上文所說,不過一是因為老而無能,一是因為少不更事罷了。因此覺醒的人,愈覺有改造社會的任務。中國相傳的成法,謬誤很多:一種是錮閉,以為可以與社會隔離,不受影響。一種是教給他惡本領,以為如此才能在社會中生活。用這類方法的長者,雖然也含有繼續(xù)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卻決定謬誤。此外還有一種,是傳授些周旋方法,教他們順應社會。這與數(shù)年前講“實用主義”的人,因為市上有假洋錢,便要在學校里遍教學生看洋錢的法子之類,同一錯誤。社會雖然不能不偶然順應,但決不是正當辦法。因為社會不良,惡現(xiàn)象便很多,勢不能一一順應;倘都順應了,又違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進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會。
就實際上說,中國舊理想的家族關系父子關系之類,其實早已崩潰。這也非“于今為烈”,正是“在昔已然”。歷來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見實際上同居的為難;拚命的勸孝,也足見事實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虛偽道德,蔑視了真的人情。我們試一翻大族的家譜,便知道始遷祖宗,大抵是單身遷居,成家立為;一到聚族而居,家譜出版,卻已在零落的中涂了。況在將來,迷信破了,便沒有哭竹,臥冰;醫(yī)學發(fā)達了,也不必嘗穢,割股。又因為經(jīng)濟關系,結婚不得不遲,生育因此也遲,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經(jīng)衰老,不及依賴他們供養(yǎng),事實上也就是父母反盡了義務。世界潮流逼拶著,這樣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無非覺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機可望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國家庭,實際久已崩潰,并不如“圣人之徒”紙上的空談,則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無進步呢?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潰者自崩潰,糾纏者自糾纏,設立者又自設立;毫無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間,本來常有勃(奚谷),到了新名詞流行之后,便都改稱“革命”,然而其實也仍是討嫖錢至于相罵,要賭本至于相打之類,與覺醒者的改革,截然兩途。這一類自稱“革命”的勃(奚谷)子弟,純屬舊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決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尋出“孝經(jīng)”,勒令誦讀,想他們“學于古訓”,都做犧牲。這只能全歸舊道德舊習慣舊方法負責,生物學的真理決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為要進化,應該繼續(xù)生命,那便“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三妻四妾,也極合理了。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類因為無后,絕了將來的生命,雖然不幸,但若用不正當?shù)姆椒ㄊ侄,茍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該比一人無后,尤其“不孝”。因為現(xiàn)在的社會,一夫一妻制最為合理,而多妻主義,實能使人群墮落。墮落近于退化,與繼續(xù)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無后只是滅絕了自己,退化狀態(tài)的有后,便會毀到他人。人類總有些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精神,而況生物自發(fā)生以來,交互關聯(lián),一人的血統(tǒng),大抵總與他人有多少關系,不會完全滅絕。所以生物學的真理,決非多妻主義的護符。
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帳,一面開辟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边@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但世間又有一類長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準子女解放他們自己的子女;就是并要孫子曾孫都做無謂的犧牲。這也是一個問題;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對于這問題,現(xiàn)在不能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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