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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短篇小說《兒子的敵人》
一
黎明時分,震耳欲聾的連串巨響把正在惡夢中掙扎的孫寡婦驚醒了。她折身坐起來,心里在嘭嘭亂跳,頭上冷汗涔涔。窗外,爆炸的強光像閃電抖動,氣浪震蕩窗紙,發(fā)出嗦嗦的聲響。她披衣下床,穿上蒲草鞋,走到院子里。沒有風(fēng),但寒氣凜冽,直沁骨髓。她抬頭看天時,有一些細(xì)小冰涼的東西落在了臉上。下雪了,她想,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的兒子平安吧。
攻打縣城的戰(zhàn)役在村子西南二十里外進行,大炮的陣地設(shè)在村子?xùn)|北十五里的河灘柳樹林里。炮彈出膛的紅光與炮彈爆炸的藍(lán)光在東北和西南方向遙相呼應(yīng),尖利的呼哨把它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三天前,民兵隊長帶著人來把院門和房門借走了,說是綁擔(dān)架要用。他們噼哩喀啦地卸門板時,她的心情很平靜,臉上沒有難看的表情,但民兵隊長卻說:大嬸,您是烈屬,又是軍屬,卸您家的門板,我知道您不高興,但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們村要出五十副擔(dān)架呢。她想表白一下說自己沒有不高興,但話到唇邊又壓了下去。此刻,在抖動不止的強光映照下,被卸了門板的門口,就像沒了牙的大嘴,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她的眼前黑洞洞地張開。她感到渾身發(fā)冷,殘缺不全的牙齒在口腔里各盡所能地碰撞著。她將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肥大袖筒罩著嘴巴,在院子里急急忙忙地轉(zhuǎn)著圈子,腳下的草鞋擦著地面,發(fā)出踢踢踏踏的聲音。每一聲爆炸過后,她都感到心頭劇痛,并不由自主地發(fā)出長長的呻吟。從敞開的大門洞里,她看到炮火照亮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十幾只黃鼠狼拖著火炬般的肥大尾巴在街上蹦蹦跳跳,宛如夢中景物。鄰居家那個剛剛滿月的孩子發(fā)出了一聲嘶啞的哭嚎,但馬上就沒了聲息,她知道是孩子的母親用乳房堵住了孩子的嘴。
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孫大林前年冬天死在打麻灣的戰(zhàn)斗中。那次戰(zhàn)斗也是黎明前發(fā)起的,先是從東南方向傳來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蕩得房子搖晃,窗紙破裂,然后就是爆豆般的槍聲。當(dāng)時她與現(xiàn)在一樣,也是把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袖筒罩著嘴,在院子里一邊呻吟一邊急急忙忙地轉(zhuǎn)圈子,好像一頭在磨道里被鞭子趕著的老驢。她的小兒子小林披著棉被、赤著雙腿從屋子里跳出來,眺望著東南方被火光映紅了的天空,興奮地嚷叫著:打起來了嗎?打起來了,好極了,終于打起來了!她用長長的像哭泣一樣的腔調(diào)說: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啊,打起來有什么好?你哥在里邊吶!小林今年十九歲,是個號兵,此刻他正在攻城的隊伍里。從大兒子當(dāng)了兵那年開始,只要聽到槍炮聲她就心痛、呻吟、打嗝不止,只有跪在觀音菩薩的瓷像前高聲念佛,這些癥狀才能暫時地得到控制。
她進了屋子,點著豆油燈盞,找出一束珍藏的線香,引燃三柱,插進香爐里。如豆的燈火顫抖不止,房梁上的灰掛飄飄搖搖地落下來,三縷青煙變幻多端,屋子里擴散開濃郁的香氣。她跪在菩薩瓷像前的蒲團上,看到藍(lán)色的閃光中,低眉順目的菩薩臉龐宛若一枚綠色的光滑貝殼。她仿佛聽到菩薩在輕輕地嘆息。她閉著眼睛,大聲地念著: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她的嗓音顫抖,尾聲拖得很長,聽起來像哭訴。念著佛號,她漸漸忘記了自己的身體,炮聲不再進入她的耳朵,打嗝也止住了。但此時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大兒子血肉模糊的臉。她極力想忘掉這張其實并沒有看見過的臉,但它卻像浮力強大的漂木一樣,固執(zhí)地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麻灣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在村長的陪同下,她與小林一起趕到了東南方向的一個村子里,一位用繃帶吊著胳膊的軍人,將她帶到了一片新墳前。受傷的軍人指指一座新墳前的寫著黑字的白木牌子,說:就是這里了。她感到腦子里突然變得迷糊起來,木木地想著:大林怎么會埋在這里呢?心里想著,嘴里就說了出來:大林怎么會埋在這里呢?受傷的軍人用那只好手握著她的手說:大娘,您的兒子非常勇敢,他用炸藥炸開了敵人的圍墻,開辟了通往勝利的道路。聽了軍人的話,她還是有點迷糊,茫然地問著:你說大林死了?軍人沉重地點了點頭。她感到好像有人在身后猛推了自己一把,糊糊涂涂地就趴在了眼前的新墳上。她并沒感到有多么難過,只是喉嚨里甜甜咸咸的,像喝了一口蜜之后,接著又吞了一口鹽。她甚至還親切地嗅到了新鮮黃土的醉人的氣味。只是當(dāng)村長和受傷的軍人將她從新墳上拉起來時,她才嚶嚶地、像個小姑娘似的哭起來……大林的臉像魚兒似的沉了下去,小林的面孔緊接著浮現(xiàn)出來。這孩子有張生動的娃娃臉,面皮白凈,口唇鮮紅,雙目晶亮,兩道彎眉就像用炭畫上去的。大林死了,小林成了獨子。她原以為獨子可以不當(dāng)兵,但村長杜大爺讓他去當(dāng)。她跪在了村長面前,說:他大爺,開開恩吧,給我們老孫家留個種吧。村長說:孫馬氏,你這話是怎么說的?現(xiàn)如今誰家還有兩個三個的兒子預(yù)備著?我家也只剩下一個兒子,不是也當(dāng)兵去了嗎?她還想說什么,但小林把她拉起來,說:娘,行了,當(dāng)就當(dāng)吧,人家能去,咱們?yōu)槭裁淳筒荒苋?村長說:還是年輕人思想開通……
三天前小林回來過一次,說是連長知道他是本地人,特批給他一天假。她看到當(dāng)兵不滿一年的小兒子竄出了半個頭,嘴唇上那些茸毛胡子變黑了也變粗了,但還是那樣一張笑盈盈的臉,生動活潑,像個沒心沒肺的大孩子。她的心中充滿了欣喜,目光就像焊在了兒子臉上似的,弄得他不好意思起來,說,娘你別這樣看我好不好?她的眼淚嘩嘩地就流了出來。他說:你哭什么?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她抬起手背擦著眼,笑了,說:我是高興呢,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兒子說:下午就走,連長給了一天假。她的眼淚又冒了出來,兒子不耐煩地說:娘,你怎么又哭了?她問兒子在隊伍上能不能吃飽,兒子說:娘,你好糊涂,難道你沒聽說過:旱不死的大蔥,餓不死的大兵!她問兒子吃得好不好,他說:有時吃得好,有時吃得不好,但總起來說比在家里吃得好,你沒發(fā)現(xiàn)我胖了,高了?她伸手想去摸摸兒子的頭頂,但兒子像一匹欺生的兒馬蛋子一樣往后退了一步。接著她問兒子,當(dāng)官的打不打人,兒子說:不打人,有時候罵人,但不打人。她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兒子卻問了小桃。她說小桃挺好的。他說娘我去看看小桃,然后撒腿就跑了。
小桃是宋鐵匠家的老閨女,黑黑的面皮,乍一看不怎么的,但這閨女耐看,越看越俊。小桃跟小林從小就要好,還扎著小抓鬏時,大人們問她:小桃小桃,長大了給誰當(dāng)媳婦?她說:小林!兒子進了家門說了沒有三句話就急著去看小桃,多少讓她有點心酸,但她的心很快就被幸福充滿了。人哪,誰沒從年輕時過過呀?親爹親娘,那是另外一種親法,與姑娘小伙子的親不是一回事。她看到兒子斜背著一把黃銅色的軍號,號把子上拴著一條紅綢子,很是鮮艷。兒子穿著一套灰色的棉衣,腰里扎著一根棕色的牛皮帶,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如果單從后邊看,倒像個大人物了。她將埋在杏樹下的一小罐白面刨出來,去鄰居家借了三個雞蛋、一小碗油,從園子里掘了一把凍得硬梆梆的蔥,就忙碌著給兒子做蔥花雞蛋油餅。半下午時兒子才回來。他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塵土,但眼睛卻像火炭一樣閃閃發(fā)光。她沒有多問,就趕緊把熱了好多遍的油餅從鍋里端出來,催著兒子吃。兒子有些歉意,對著她笑了笑,然后就狼吞虎咽起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兒子,不時地把盛水的碗往他面前推推,提醒他喝水,以免噎著。轉(zhuǎn)眼間兒子就把兩張像荷葉那般大的油餅吃了下去,然后端起水碗,仰起頭來喝水。她聽到水從兒子的咽喉里往下流淌,咕嘟咕嘟地響著,就像小牛喝水時發(fā)出的聲音。兒子喝完了水,用手背擦擦嘴巴,說實在對不起,娘,連長讓我回家?guī)湍牲c活,可是我忘了。她說沒有什么活要你干。他說娘我該走了,等打完了縣城我就回來看你。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了嘴,忙說,娘,這是軍事秘密,您千萬別對人說,我連小桃都沒告訴。她憂心忡忡地說:怎么又要打仗?話未說完,眼淚就流了出來。他說娘您放心吧,我會照顧自己的。我們連長說過,越怕死越死,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上了戰(zhàn)場,子彈專找怕死鬼!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用衣袖擦眼淚。兒子吭吭吃吃地說,本來想給您買頂帽子,但我的津貼讓老洪借去買煙了,等打完了仗,他說,我一定攢錢給您買頂帽子,我看到房東家一個老太太戴著一頂呢絨帽子,暖和極了。她只是擦眼淚,說不出話來。兒子說,我走了,我跟小桃說好了,讓她常過來看看,娘,您覺著她怎么樣?讓她給您做兒媳婦行不行?她點點頭,說,是個好孩子。兒子說,娘,我走了,我還要趕三十里路呢!她急忙把鍋里剩下的兩張餅用包皮皮袱包皮皮起來,想讓兒子帶走,但等她把餅包皮皮好時,兒子已經(jīng)走到了大街上。她拐著小腳跑出去,喊叫著:小林,帶上餅!兒子回過頭來,一邊倒退行走著,一邊大聲地喊著:娘,您留著自己吃吧!娘,回去吧!娘,放心吧!她看到兒子把手高高地舉起來,對著她揮動。她也舉起了手,對著兒子揮動著。她看到兒子轉(zhuǎn)回了頭,好像要逃避什么,飛快地跑起來。她追了幾步,便站住了。她的心痛得好像讓牛用角猛頂了一下,連喘氣都感到困難了。
黎明前那陣黑暗過去了,她在院子里,轉(zhuǎn)著圈子打嗝、呻吟。往常里只要跪在菩薩像前就可以心安神寧,但今天她無論如何也跪不住了,只好跑到院子里轉(zhuǎn)圈。大炮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從西南方向,傳來了一陣陣刮風(fēng)般的槍聲,槍聲里似乎還夾雜著人的吶喊,而軍號的聲音似乎漂浮在槍聲和人聲之上。她知道,只要有號聲,就說明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小雪還在飄飄地下落,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她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凌亂的痕跡。她嗅到尖利的東北風(fēng)送來了濃濃的硝煙氣味,這氣味讓她想起了兒子走后自己去柳樹林子里找他的情景。她聽村子里那些來征集門板的民兵說,村子?xùn)|北方向的柳樹林子里有部隊。她將兒子吃剩下的蔥花雞蛋油餅揣在懷里,走了半上午,找到了那里。她看到灰蒙蒙的柳樹林子里,有幾十門大炮高高地伸著脖子,一群小兵螞蟻般地忙碌著。沒等走到柳林邊上哨兵就把她擋住了。她說想見見兒子。哨兵問她兒子是誰?她說兒子叫孫小林。哨兵說我們這里沒有個孫小林。她說讓我過去看看,我兒子在哪里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哨兵不讓她過去,她說,你這孩子怎么這樣呢?要是你的娘來看你,你也不放她過去嗎?哨兵讓她問得一時語塞,這時一個帽子上插滿柳枝的黑大漢走過來,問:大娘您有什么事?她說找兒子,找孫小林,她說我兒子是個吹號的,個子高高的,臉很白。黑大漢說,大娘,我們團里沒有叫這個名的,我是團長,不會騙您,您的兒子,很可能在圍城的步兵部隊里。如果您想找,就到那里去找吧,不過,團長說,您最好別去,大戰(zhàn)當(dāng)前,部隊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他。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團長說:大娘,放心吧,我們現(xiàn)在有了大炮,跟打麻灣時不一樣了。那時候攻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后,步兵發(fā)起沖鋒前,我們的大炮先把敵人打懵了,步兵沖上去抓俘虜就行了。團長的話讓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將手里的包皮皮袱遞給團長,說:團長,我聽你的,不去給小林添麻煩了,這是他沒吃完的餅,您要不嫌棄,就拿回去吃了吧。團長說: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領(lǐng)了,但這餅?zāi)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她說:您還是嫌臟。團長慌忙說:大娘,您千萬別誤會,我們有軍糧,怎么好意思吃您的口糧?她怔怔地盯著團長的臉,團長接過包皮皮袱,說:大娘,好吧,我拿回去,謝謝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響了一陣槍,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薩面前,磕頭,念佛,禱告。她相信那個炮兵團長的話,心里確鑿地認(rèn)為,兒子的隊伍已經(jīng)攻進了城市,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大炮又一次響起來,她跑到院子里,看到許多炮彈在空中就像黑老鴰一樣來來回回地飛翔著。有一顆炮彈落在了村子中央,發(fā)出一聲驚人的巨響,她的耳朵就像進了水一樣嗡嗡著,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到聲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煙柱從村子里升起來,一直升到了比樹梢還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飄散。她聽到村子里響起了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叫喊聲,還有雜沓的腳步聲,好像有許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比大年夜里村子里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時的氣味還要濃。就在大炮轟鳴的間隙里,槍聲、吶喊聲、軍號聲,又像潮水一樣,從西南方向漫過來。聽到軍號聲,她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她回到屋子里,給菩薩上香,然后磕頭、念佛、禱告。就這樣她在院子和屋子里出出進進,不渴也不餓,腦子里亂哄哄的,耳朵里更亂,好像裝進去了一窩蜜蜂。
中午時分,又一陣激烈的槍聲響過,但這一次她沒有聽到軍號聲。她感到褲子里一陣發(fā)熱,過了一會兒她明白自己尿了褲子。一群黑色的烏鴉從她的頭頂上怪叫著飛了過去,一個不祥的念頭占據(jù)了她的心靈。她手扶著門框子,渾身打著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軍號不響,就說明兒子已經(jīng)死了。她晃晃蕩蕩地出了家門,走到胡同里。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馬從西邊飛奔過來。馬上騎著一個人,身體前傾著,黑色的臉就像一塊生硬的鐵,閃爍著刺目的藍(lán)光。黑馬像一股旋風(fēng)從她的面前沖了過去。她的心里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會馬蹄騰起來的黃塵,然后繼續(xù)往前走。街上出現(xiàn)了一些穿灰色軍衣的兵,她知道他們是和兒子一伙的。他們的臉都緊繃著,一個個腳步風(fēng)快,誰也顧不上跟她說話。她還看到從那間臨街的碾屋里,拉出了幾十根電線,有很多人在里邊大聲地喊叫著,好像吵架一樣。一個穿著黑色棉襖、腰里扎著一根白布帶子的男人弓著腰迎面過來。她感到這個人似曾相識,但一時又記不起他是誰。那人攔在她的面前,大聲問:你到哪里去?這人的聲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樣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那人又問:您要去哪?她哭著說:我去看看兒子,軍號不響了,我兒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邊的屋子里拖著她。她努力地掙扎著,說: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時我就沒看到他,這次說什么也要看看小林……她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兒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憐的小林……在她的哭聲里,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松開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閃爍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淚水。她擺脫了男人,對著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沒等她跑出村子,絡(luò)繹不絕的的擔(dān)架隊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擔(dān)架上抬著一個腦袋上纏滿白布的傷兵,他靜靜地仰面躺著,身體隨著擔(dān)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動。她感到心中一震,腦子里一片白光閃爍。小林,我的兒子……她大聲哀號著撲到擔(dān)架前,抓住了傷兵的手。在她的沖擊下,前頭那個抬擔(dān)架的小伙子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擔(dān)架上的傷兵順下去,龐大的、纏著白布的腦袋頂在了前頭那個小伙子背上。這時,一個腰扎皮帶、斜背挎包皮皮、烏黑的頭發(fā)從軍帽里漏出來的女衛(wèi)生員,從后邊匆匆跑上來,大聲批評著:怎么搞的?當(dāng)她弄明白擔(dān)架夫跪倒的原因后,就轉(zhuǎn)過來拉著她的胳膊說:大娘,趕快閃開,時間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繼續(xù)哀號著:我的兒啊,你死了娘可怎么活啊……但她的哭聲很快停止了,她看到傷兵的手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而自己的兒子手上沒有疤。衛(wèi)生員拉著她的胳膊把她從擔(dān)架上拖開,然后對著擔(dān)架隊揮一下手,說:趕快走!
她站在路邊,看著一副副擔(dān)架小跑著從面前滑過去,擔(dān)架上的傷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聲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個年輕的傷兵不斷地將身體從擔(dān)架上折起來,嘴里大聲喊叫著: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傷兵的一條腿沒有了,黑色的血從斷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竄出來。傷兵的臉白得像紙一樣。他的掙扎使前后抬擔(dān)架的民夫身體晃動,擔(dān)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兒,前后撞擊著民夫的腿彎子和膝蓋。
擔(dān)架隊漫長得像一條河,好像永遠(yuǎn)也過不完,但終于過完了。她鐵了心地認(rèn)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擔(dān)架上。她哭嚎著,跟著擔(dān)架隊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斷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后馬上就能爬起來,繼續(xù)追趕上去。
擔(dān)架隊停在了高財主家的打谷場上,場子中央搭起了一個高大的席棚,擔(dān)架還沒落地,就有七八個胸前帶著白色遮布的人從席棚里沖出來。放下了擔(dān)架的民夫們閃到一邊,有的坐著,有的站著,不管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都張開大口喘粗氣。那些醫(yī)生沖到擔(dān)架前,彎下腰觀看著。她也跟隨著沖過去,大聲哭喊著兒子的名字。一個戴眼鏡的男醫(yī)生瞪了她一眼,啞著嗓子對那女衛(wèi)生員說:小唐,把她弄到一邊去。衛(wèi)生員上來,拉住她的胳膊,粗聲粗氣地說: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讓您的兒子活,就不要在這里添亂了!
衛(wèi)生員把她拉到一邊,按著她的肩頭,讓她坐在一個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說:不哭不哭,不許哭了!
她把哭聲強壓下去,感到悲哀像氣體一樣,鼓得胸膛疼痛難忍。她停止了哭叫,就聽到了傷兵們的呻吟和哭叫。傷兵們一個個地被抬進席棚,她聽到一個傷兵在席棚里大叫著:不要鋸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們,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術(shù)的傷兵陸續(xù)從席棚里抬出來,放在場院中央,她逐個地觀看著,心里滿懷著希望,不斷地念叨著: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兒子,又怕看到兒子。這個下午在她的感覺里,漫長得像一年,又短暫得像一瞬。傷兵一批批送來,幾乎擺滿了整個的場院。她在傷兵之間走來走去,那個姓唐的女衛(wèi)生員好幾次想把她拉走,都沒有成功。黃昏時刻,做完了手術(shù)的傷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憊、胸前血跡斑斑的醫(yī)生和嗓音嘶啞的女衛(wèi)生兵小唐也隨著擔(dān)架走了。留在場院里的,除了幾個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陰沉著,但西邊的天腳上出現(xiàn)了一片杏黃的暖色。零星的槍響如同秋后的寒蟬聲凄涼悲切,拖著長長的尾巴滑過天際,然后便如絲如縷地消失在黃昏的寂靜中。還是沒有風(fēng),輕薄的雪片在空中結(jié)成團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臉上。她一遍遍地看著那些死人,從一具尸體前挪到另一具尸體前。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們臉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著那些年輕的面皮,就像摩擦著綢緞。有時候她發(fā)現(xiàn)一個與兒子有點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來,接著便嘭嘭狂跳。她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但她總懷疑兒子就在死人堆里,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兒子漏掉了。后來,村長和幾個民兵架著她的胳膊,提著馬燈,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個撒潑的女孩,身體往下打著墜兒,嘴里大聲喊叫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些壞種,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兒子……村長把嘴巴貼在她的耳朵上說:大嬸子,你家小林沒受傷,更沒犧牲,您就放下這顆心吧。村長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然后大聲說:睡覺吧,老嬸子,小林沒死,這一仗打下來,最不濟也得升個連長,你就等著享福吧!
她囁嚅著:不,你們騙我,騙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兒,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還想下炕到場院里去找兒子,但雙腿像兩根死木頭不聽指揮,于是她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二
她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胡同里一陣喧嘩。一個清脆的聲音問訊著:
“這里是孫小林的家嗎?”
她大聲答應(yīng)著坐起來。然后她感到腿輕腳快,就像一團云從炕上飄下來,隨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門板的大門口。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重量也沒有,地面像水,總想使她升騰起來,只有用力把住門框,才能克服這巨大的浮力。胡同里一片紅光,好像不遠(yuǎn)處燃起了一把沖天大火。她心中充滿了驚訝,迷惑了好大一會,才弄明白,原來并沒有起火,而是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鄰居家的土墻上,一只火紅的大公雞,端正地站在墻頭上,伸展脖子,看樣子是在努力啼鳴,但奇怪的是一點聲音也不發(fā)出,公雞啼鳴的雄姿,就變得像吞了一個難以下咽但又吐不出來的毒蟲一樣難看。土墻下大約有二指厚的積雪,白得刺目,雪上插著一枝梅,枝上綴著十幾朵花,紅得宛如鮮血。有一條黑狗從遠(yuǎn)處慢慢地走過來,身后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著花朵,默然不動,如同一條鐵狗。她看到,那個昨天在場院里見過的女衛(wèi)生兵手里提著一盞放射出黃色光芒的馬燈,身上背著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皮皮,挎包皮皮的帶子上栓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還有一條潔白的毛巾。她帶領(lǐng)著一副擔(dān)架從胡同口兒走了過來,清脆的聲音就是從她的口里發(fā)出來:
“這里是孫小林家嗎?”
她說是的,這里是孫小林家。她的心里有很多懷疑,這個女子,昨天晚上還是一副嘶啞的嗓子,她像破鑼一樣,怎么一夜工夫就變得如此清脆了呢?接著她就聽到了墻頭上的公雞發(fā)出了撕肝裂膽般的叫聲,公雞也就趾高氣揚、充滿了英雄氣概。隨即她還聽到了墻根上的狗叫和鄰居孩子沙啞的哭聲。從聽到了公雞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體飄浮起來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沉重?zé)o比,仿佛隨時都會沉到地下去。剛才只有把住門框才能不漂起來,現(xiàn)在是不把住門框就要沉下去了。隨著擔(dān)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腳下儼然是一個無底的黑洞,身體已經(jīng)懸空掛起,只要一松手,就會像石頭似的一落千丈。她雙手把住門框,大聲地哭叫著,企望著能有人來援手相救,但衛(wèi)生員和兩個民夫都袖著手站在一旁,對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聞。她感到手指一陣陣地酸麻,逐漸變得僵硬,最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然后她就感到身體飛快地墜落下去,終于落到了底,并且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巨響,身體周圍還有大量的泥土飛濺起來。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著,看到一盞昏黃的馬燈探下來,在馬燈的照耀下,出現(xiàn)了女衛(wèi)生兵的涂了金粉一樣的輝煌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慈祥無比,與觀音菩薩的臉極其相似,感動得她鼻子發(fā)酸,幾乎就要像一個小孩子似的放聲大哭。隨即有一條黃色的繩子伸伸縮縮地順下來,繩子的頭上,有一個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頭顱。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上邊大喊:
“孫馬氏,抓住繩子!”
她順從地抓住繩子。繩子軟得像絲棉一樣,抓在手里幾乎沒有感覺,好像抓著虛無。同時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很輕,像一個紙燈籠的殼子,隨著繩子,悠悠晃晃地升了上去。
女衛(wèi)生兵身體筆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臉上的表情十分嚴(yán)肅,與剛才看到的菩薩面龐判若兩人。兩個身穿青衣的民夫抬著擔(dān)架站在她的身后,兩張臉皮宛如青色的瓦片。她看到綁成擔(dān)架的門板,正是自家的門板。門板的邊緣上刻著兩個字,那是小林當(dāng)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她不認(rèn)字,但知道那兩個字是“小桃”。門板上放著一個用米黃色的葦席卷成的圓筒,為了防止席筒滾下來,中間還用繩子捆了一道,與門板捆在一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在她的心頭,但這時她的心還算平靜,等了一會兒,那個女衛(wèi)生兵從懷里將一把金黃色的銅號摸出來時,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女衛(wèi)生兵將那把黃銅的軍號遞到她的手里,嚴(yán)肅地說:
“孫大娘,我不得不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您的兒子孫小林,在攻打縣城的戰(zhàn)斗中,光榮地犧牲了。”
她感到那把軍號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熱鐵,燙得手疼痛難忍,并且還發(fā)出了滋滋啦啦的聲響。她感到自己的雙腿就像火中的蠟燭一樣溶化了,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她把燙人的銅號緊緊地?fù)г趹牙?就像摟住了吃奶的嬰兒。她嗅到了從號筒子里散發(fā)出的兒子的獨特的氣味。女衛(wèi)生員彎下腰,伸出手,看樣子是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緊緊地?fù)е~號,屁股往后移動著,嘴里還發(fā)出一些古怪的聲音。女衛(wèi)生員無奈地?fù)u搖頭,低聲說:
“孫大娘,您節(jié)哀吧,我們的心里與您同樣難過,但要打仗就要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
女衛(wèi)生員對著那兩個民夫揮了揮手,他們心領(lǐng)神會地將擔(dān)架抬起來,小心翼翼地往院子里走去。他們抬著擔(dān)架從她的面前走過時,她嗅到了兒子身體的氣味從席筒里洶涌地洋溢出來。她被兒子的氣味包皮皮圍著,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暖洋洋的感覺。抬擔(dān)架的兩個民夫個子都不高,擔(dān)架繩子又拴得太長,過門檻時,盡管他們用力將腳尖踮起來,門板還是磨擦著門檻,發(fā)出了干澀銳利的聲響。民夫?qū)?dān)架抬到院子當(dāng)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擔(dān)架發(fā)出一聲悶響,心痛得她幾乎跌倒。女衛(wèi)生員惱怒地批評他們:你們怎么敢這樣對待烈士?那兩個民夫也不說話,蹲到墻根下抽起旱煙來。溫暖的陽光照耀著他們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臉膛,煥發(fā)出一圈死氣沉沉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絨毛。青色煙霧從他們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院子里添了煙草的辛辣氣,部分地掩蓋了兒子的氣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氣。女衛(wèi)生員站在她的面前,用聽起來有幾分厭煩的口吻說:
“孫大娘,您的兒子犧牲在沖鋒的隊列里,他的死是光榮的,你生養(yǎng)了這樣的兒子應(yīng)該感到驕傲。我們還很忙,我們遵照著首長的指示,要把犧牲了的本地籍戰(zhàn)士送回各家去,您兒子是我們送的第一個人,還有幾十具尸體等著我們?nèi)ニ?所以,我請求您趕快驗收,騰出擔(dān)架,我們好去送別人的兒子回家。”
她盡管心如刀絞,但還沒到喪失理智的程度。她覺得女衛(wèi)生員的說辭通情達(dá)理,沒有理由不聽從。于是她就站了起來,往擔(dān)架邊走去。這時,她聽到一個女人的像高歌樣的哭聲在大街上響起來?蘼曔M了胡同,越來越近,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大門外。她擦擦眼睛,看到那個用一條白色的手絹捂著嘴巴、跌跌撞撞哭了來的女人是鐵匠的女兒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里扎著一根麻辮子,頭上頂著一塊折疊成三角形的白布,手里拖著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按說沒過門的媳婦是不應(yīng)該戴這樣的重孝的,但她戴了這樣的重孝,可見對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動,隨著小桃大放悲聲。
小桃走到擔(dān)架前,一屁股坐下,雙手拍打著
“這怎么可能?我親眼看著把他卷進席筒的,這怎么可能?他根本沒穿這樣的衣服,他的連長還親自把他的大睜著的眼睛合上了,如果你們不信我的話,可以問問他們倆。”她指了指兩個抬擔(dān)架的民夫。民夫們搖著頭,不肯定也不否定。女衛(wèi)生員著急地說:“你們說話呀!?”
民夫搖著頭,躲到一邊去了。?
女衛(wèi)生員問她:
“那么,大娘,您說吧,這是不是您的兒子?”
她低下頭,更仔細(xì)地觀看著擔(dān)架上的尸體,并且努力回憶著兒子的面貌,但奇怪的是,她竟然記不起兒子的面貌了。
民兵隊長冷冷地說:
“好啊,你們竟然把一個敵人抬了回來!你們把敵人的尸體抬回來了,就說明你們把烈士的遺體拋棄了,很可能你們把烈士的遺體賣了,然后拉一個敵人的身體來冒充!這可不是個小問題!”
女衛(wèi)生員聲嘶力竭地大喊著:
“你胡說!”
民兵隊長把大槍往肩上聳了聳,說:“村長,我看這事得趕快往上匯報,出了事我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別急,”村長老練地說,“也許是臨時換了套衣服?這種事情打掃戰(zhàn)場時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去年我就看到咱們的一個營長,穿了一套這樣的衣服在大街上騎馬奔跑,頭上還戴了一頂大蓋帽子。大嬸子,你好好認(rèn)認(rèn),這是不是小林?”
她努力回憶著兒子的模樣,但腦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打仗前他不是剛回來過嗎?”村長說,“小桃,你年輕眼尖,你說吧,這是不是小林?”他又對民兵們說,“你們也想想,孫小林是不是這個模樣?”
小桃迷惑地?fù)u著頭,一言不發(fā)。
眾民兵也搖著頭,說:
“平時覺得怪熟,但這會兒還真記不起他的樣子了……”
村長說:
“大嬸,您說吧,您說是就是,您說不是就不是。”
她把自己的眼睛幾乎貼到了士兵青年的臉上,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奶腥氣。她畏畏縮縮地將死者額上那綹頭發(fā)攏上去,看到他雙眉之間有一個藍(lán)色的洞眼,邊緣光滑而規(guī)整,簡直就像高手匠人用鉆子鉆出來的。接著她看到他的脖子上蠕動著灰白的虱子。她大著膽子,抓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手掌上生著煙色的老繭。她心中默念著:也是個苦孩子啊!于是她的眼淚就如同連串的珠子,滴落在她自己和死者的手上。這時,她聽到一個細(xì)弱的像蚊子嗡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娘,我不是您的兒子,但我請您說我就是您的兒子,否則我就要被野狗吃掉了,大娘,求求您了,您對我好,我娘也會對您的兒子好的……”
她感到鼻子一陣酸熱,更多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把臉貼到士兵的臉上,哭著說:
“兒子,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
村長說:
“行了,小唐同志,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那個姓唐的女衛(wèi)生員感動地說:
“大娘,謝謝您……”
“這里邊有鬼!”民兵隊長怒沖沖地說:“孫小林根本就不是這副模樣,這分明是個敵人!你們把敵人當(dāng)烈士安葬,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
她看著民兵隊長氣得發(fā)青的臉,說:
“狗剩子,你說小林不是這個樣子,那么你給我說說,他是什么樣子?”
“對啊,”女衛(wèi)生員說,“你說他是什么樣子?難道母親認(rèn)不出兒子,你一個外人反倒能認(rèn)出?”
民兵隊長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來說:
“這事沒完,你們等著吧!”
村長說:
“好了,就這樣吧。”
村長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民兵們跟在他的后邊一路小跑。
女衛(wèi)生員招呼了一下那兩個民夫,急匆匆地走了。兩個民夫跟在她的身后也是一路小跑,好像身后存在著巨大的危險。他們連擔(dān)架都不要了。但轉(zhuǎn)眼之間女衛(wèi)生員又折回來,從懷里摸出一個黑色的呢絨帽子,戴到她的頭上,說:
“我差點把這個忘了,你兒子的連長說,這是你兒子是給你買的禮物,連長說你兒子是個孝子。”
她感到頭上溫暖無比,眼淚連串涌出,流到臉上馬上就結(jié)了冰。
女衛(wèi)生員抖著嘴唇,好像要說點什么,但沒有說。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頂帽子,轉(zhuǎn)身就跑了。
小桃脫下孝衣,夾在腋下,沒忘記提著那根柳木棍子,對著她點點頭,轉(zhuǎn)身也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她和躺在擔(dān)架上的年輕人。她蹲在擔(dān)架旁邊,端詳著他的雖然凍僵了但依然生氣勃勃的臉,大聲說: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的小林嗎?你不是我的小林,那我的小林哪里去了?”
死者微笑不語。
她嘆息一聲,將雙手伸到他的身下,輕輕地一搬就把這個高大的身體搬了起來,他的身體輕得就像燈草一樣。
她將他安放在觀音像前,出去拉了一捆柴禾,回來蹲在鍋前燒水。她不時地回頭去看他的臉。在通紅的灶火映照下,死者宛若一個沉睡的嬰兒。
她從箱子底下找出一條新的白毛巾,蘸了熱水給他擦臉,擦著擦著,小林的面貌就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來。她將腦海里的小林與眼前的士兵進行了對比,越來越感到他們相似,簡直就像一對孿生的兄弟。她的眼淚落在了死者的臉上。她將他身上的綠衣剝下來。衣服褶皺里虱子多得成堆成團。她厭惡地將它們投到灶火里,虱子在火中嗶嗶叭叭地響。死者赤裸著身子,臉色紅暈,好像羞澀。她嘆息著,說:在娘的眼里,多大的兒子也是個孩子啊!她用小笤帚將死者身上的虱子掃下來,投到灶火里。死者瘦骨嶙峋的身體又讓她的眼淚落下來。她找出了小林穿過的舊衣裳,給他換上。穿上了家常衣裳的死者,臉上的稚氣更加濃重,如果不是那兩只粗糙的大手,他完全就是個孩子。她想,無論如何也得給這孩子弄副棺材,不能讓他這樣入土。她把墻根上那個木柜子拖出來,揭開蓋子,將箱子里的破衣爛衫揪出來,扔到一邊。她嘴里嘟噥著:
“孩子,委屈你了……”
她把他抱到箱子里。箱子太短,他的雙腿從箱子的邊沿上探出去,好像兩根粗大的木樁。她抱住死者的腿,試圖使它們彎曲,但它們僵硬如鐵,難以曲折。這時,走了的小桃又回來了。她看著小桃哭腫的眼睛,低聲哀求著:小桃,好孩子,幫幫大娘吧,把他的腿折進去。小桃噘著嘴,氣哄哄地走到墻角,提過來一柄大斧,用手指試試斧刃,臉上顯出一絲冷笑,然后她緊了緊腰帶,往手心里啐了兩口唾沫,抓住斧柄,將斧頭高高地舉起來。她不顧一切地?fù)渖先?托住了小桃的胳膊。兩個人正在僵持著,就聽到有人在胡同里大聲喊叫:
“孫馬氏,你出來!”三
她聽到有人在胡同里大聲喊叫著:
“這是孫小林的家嗎?”
她急忙從炕上爬起來,下炕時糊糊涂涂地栽到了地上。顧不上頭破血流,她騰云駕霧般地到了大門外,看到昨天見到過的那個女衛(wèi)生員手里提著一盞馬燈,身上斜背著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皮皮——挎包皮皮帶子上拴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和一條潔白的毛巾——急匆匆地走過來。在女衛(wèi)生員的身后,兩個身穿青衣的民夫抬著一副擔(dān)架,擔(dān)架上捆著一根粗大的席筒。女衛(wèi)生員站在她家門口,滿面悲凄,低聲問訊:
“這里是孫小林的家嗎?”
(此文原載于《天涯》19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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