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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平散文智者的最后弱點
身為文人,很少有完全不關(guān)心名聲的。鄙視名聲,在未出名者固然難免酸葡萄之譏,在已出名者也未嘗沒有得了便宜賣乖之嫌。他也許是用俯視名聲的姿態(tài),表示自己站得比名聲更高,真讓他放棄,重歸默默無聞,他就不肯了。名聲代表作品在讀者中的命運,一個人既然要發(fā)表作品,對之當然不能無動于衷。
誠然,也有這樣的情況:天才被埋沒,未得到應(yīng)有的名聲,或者被誤解,在名滿天下的同時也遭到了歪曲,因而蔑視名聲之虛假?墒,我相信,對于真實的名聲,他們?nèi)允切南蛲摹?/p>
名聲的真?zhèn),界限似不好劃。名實相符為真,然而對所謂"實"首先有一個評價的問題,一評價又和"名"糾纏不清。不過,世上有的名聲實在虛假得赤裸裸,一眼可以看穿。
例如,搞新聞出版的若干朋友聯(lián)合行動,一夜之間推出某人的作品系列,連篇累牘發(fā)表消息、訪問記之類,制造轟動效應(yīng),名曰"造勢"。可惜的是,倘若主角底氣不足,則反成笑柄,更證明了廣告造就不出文豪。
又有一種人,求名心切,但只善于接近名人而不善于接近思想。他從事學術(shù)的方式是結(jié)交學術(shù)界名流,成果便是一串煊赫的名字。帕斯卡爾曾經(jīng)將這種人一軍道:"請把你打動了這些名流的成就拿出來給我看看,我也會推崇你了。"我的想法要簡單一些:就算這些名流并非徒有其名,他們的學問難道和傷寒一樣也會傳染嗎?
還有更加等而下之的,沽名釣譽,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出賣靈魂。叔本華把尊嚴和名聲加以區(qū)分:尊嚴關(guān)涉人的普遍品質(zhì),乃是一個人對于自身人格的自我肯定;名聲關(guān)涉一個人的特殊品質(zhì),乃是他人對于一個人的成就的肯定。人格卑下,用尊嚴換取名聲,名聲再大,也只是臭名遠揚罷了。
由于名聲有賴于他人的肯定,容易受輿論、時尚、機遇等外界因素支配,所以,古來賢哲多主張不要太看重名聲,而應(yīng)把自己所可支配的真才真德放在首位?鬃诱f:"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就是這個意思。亞里士多德和霍布斯都認為,愛名聲之心在青少年身上值得提倡,尚可激勵他們上進,對于成年人就不適合了。一個成熟的作家理應(yīng)把眼光投向事情的本質(zhì)方面,以作品本身而不是作品所帶來的聲譽為其創(chuàng)作的真正報酬。熱衷于名聲,哪怕自以為追求的是真實的名聲,也仍然是一種虛榮,結(jié)果必然受名聲支配,進而受輿論支配,敗壞自己的個性和風格。
名聲還有一個壞處,就是帶來吵鬧和麻煩。風景一成名勝,便游人紛至,人出名也如此。"樹大招風",名人是難得安寧的。笛卡兒說他痛恨名聲,因為名聲奪走了他最珍愛的精神的寧靜。我們常常聽到大小知名作家抱怨文債如山,也常常讀到他們還債的文字貧乏無味如白開水。猶如一口已被汲干的名泉,仍然源源不斷地供應(yīng)名牌泉水,商標下能有多少真貨呢?
名聲如同財產(chǎn),只是身外之物。由于輿論和時尚多變,它比財產(chǎn)更不可靠。但丁說:"世間的名,只是一陣風。"莎士比亞把名聲譬作水面上的漣漪,無論它如何擴大,最后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馬可·奧勒留以看破紅塵的口吻勸導(dǎo)我們:"也許對于所謂名聲的愿望要折磨你,那么,看一看一切事物是多么快地被忘卻,看一看過去和未來的無限時間的混沌;看一看贊揚的空洞,看一看那些裝作給出贊揚的人們的判斷之多變和貧乏,以及贊揚所被限定的范圍的狹隘,如此使你終于安靜吧。"據(jù)普魯塔克記載,西塞羅是一個熱衷于名聲的人,但是連他也感覺到了名聲的虛幻。他在外省從政期間,政績卓著,自以為一定譽滿羅馬;氐搅_馬,遇見一位政界朋友,便興沖沖打聽人們的反響,那朋友卻問他:"這一陣子你呆在哪里?"
在有的哲學家看來,關(guān)心身后名聲更加可笑。馬可·奧勒留說,其可笑程度正和關(guān)心自己出生之前的名聲一樣,因為兩者都是期望得到自己從未見過且永遠不可能見到的人的贊揚。帕斯卡爾也說:"我們是如此狂妄,以至于想要為全世界所知,甚至為我們不復(fù)存在以后的來者所知;我們又是如此虛榮,以至于我們周圍的五六個人的尊敬就會使我們歡喜和滿意了。"
中國文人歷來把文章看作"不朽之盛事",幻想借"立言"流芳百世。還是杜甫想得開:"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我也認為身后名聲是不值得企望的。一個作家決心要寫出傳世之作,無非是表明他在藝術(shù)上有很認真的追求。奧古斯丁說,不朽是"只有上帝才能賜予的榮譽"。對作家來說,他的藝術(shù)良知即他的上帝,所謂傳世之作就是他的藝術(shù)良知所認可的作品。我一定要寫出我最好的作品,至于事實上我的作品能否留傳下去,就不是我所能求得,更不是我所應(yīng)該操心的了。因為當我不復(fù)存在之時,世上一切事情都不再和我有關(guān),包括我的名聲這么一件區(qū)區(qū)小事。
話說回來,對于身前的名聲,一個作家不可能也不必毫不在乎。袁宏道說,凡從事詩文者,即是"名根未盡",他自嘆"畢竟諸緣皆易斷,而此獨難除"。其實他應(yīng)該寬容自己這一點兒名根。如果說名聲是虛幻的,那么,按照同樣的悲觀邏輯,人生也是虛幻的,我們不是仍要好好活下去?名聲是一陣風,而我們在辛苦創(chuàng)作之后是有權(quán)享受一陣好風的。最了解我們的五六個朋友尊敬我們,我們不該愉快嗎?再擴大一些,我們自己喜歡的一部作品獲得了五六十或五六萬個讀者的贊揚,我們不該高興嗎?亞里士多德認為,我們重視自己敬佩和喜歡的人對我們的評價,期望從有見識的人那里得到贊賞,以肯定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當?shù)。雪萊也反對把愛名聲看作自私,他說,在多數(shù)情況下,"對名聲的愛好無非是希望別人的感情能夠肯定、證明我們自己的感情,或者與我們自己的感情發(fā)生共鳴。"他引用彌爾頓的一句詩,稱這種愛好為"高貴心靈的最后的弱點"。彌爾頓的這句詩又脫胎于塔西佗《歷史》中的一句話:"即使在智者那里,對名聲的渴望也是要到最后才能擺脫的弱點。"我很滿意有這么多智者來為智者的最后弱點辯護。只要我們看重的是人們的"心的點頭"(康德語),而非表面的喝彩,就算這是虛榮心,有這么一點虛榮心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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