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丟失了什么散文
這是怎樣的一個早晨,雪在下,和年初來這里一樣,鋪天蓋地的雪,只是年初的雪,讓我迷茫。這場雪讓我留戀,似乎為我們送行嗎?
我把帽舌往下拉了拉,遮住雪花,不讓它們?nèi)谌胙劾镒兂蓽I花。
在國旗下,我和男村民一起脫帽,女村民解下頭巾。國歌聲中,我的血液在心門噴發(fā),遍布全身,化為熱流。鮮艷的五星紅旗,在兩千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冉冉升起,在雪的天空中飄揚。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和村民一起升國旗。一年來,曾多少回,在如此神圣的氛圍中,感受祖國的威嚴,熏陶愛國情懷。我相信,在場的一千多號維吾爾父老鄉(xiāng)親們,一定和我有著一樣的深情。
例會上,卡哈爾和村民在作告別講話,我顫抖著雙手對好鏡頭,記錄下這一幕……
村民們喊著:“艾買爾江!”我伸出右手,擱在左胸,深深地鞠躬行禮。我的目光掃視了會場的每一個村民,我想把他們的容顏全部寫進我的記憶里。
卡哈爾繼續(xù)著宣講,我依然走在村莊的道上。雪花飄飄,我的思緒萬千……
幾家門戶開著,我探頭進去,幾個玩耍的巴郎跑到我的身邊,伸開雙手讓我擁抱。巴郎們似乎知道我要離去,趴在我的身上久久不想分開。
我一路走來,我在尋找,我不知道我丟失了什么?
路過熱瓦罕大嬸家,她正在掃院,我搶過她手中的掃把,幫她掃雪。她多次要搶回掃把,我執(zhí)意拒絕,心想著,大嬸,你就依了我吧,就讓我在離別的時候,做些離別的事情。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跑進屋子準備了茶和馕。我知道,我只能清掃一戶人家的積雪,掃不了百戶人家的院子。一個人的力量,就是這么有限,想給模仿大師阿不都留下可以模仿的特征。
我行走在村道上,兩旁直立的楊樹,猶如哨兵,等我檢閱。我沒有昂首闊步地行走,俯首看到了楊樹干上的眼睛,雙眼皮的溫柔含羞,這不正是古麗的嗎?單眼皮的睜得大大的,警惕似的和民兵艾山江的一模一樣;模糊地遠看似眼,近看不像,但流著黑色淚痕的,不正是失明的阿瓦罕大嬸抹著淚花的模樣嗎?成精的白楊呀,軀干上刻下了村莊每個人的眼睛,讓我在離別的時刻和他們對視。
眼睛是村莊的特征,家家戶戶的門縫里、天窗、牛羊和狗,還有叫不出名的鳥兒們,都有眼睛。在眼睛的村莊里,我們必須做得像模像樣的,不能只做給模仿大師阿不都看,要給村莊里所有的眼睛看。
我喜歡巴郎的純潔、嬸子們的慈善、大叔們的友好、更喜歡少女溫柔帶羞的一瞥。這一切,都涵蓋在他們的目光里。在這里,我找到了城市里遇不到的目光。只有和這些目光相遇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真實的。
我漫無目標地行走著,但心里清楚,我將要離去,是離別給我注入靈感。這片土地、這群人、一草一木所綻放出的生命氣息都裝進了我的心里,我小心翼翼地收藏著。
我沒有忘記那棵百年胡楊,她矗立在村莊的東北角,見到她的時候,我的眼里幾乎發(fā)出了綠光。在去一家偏遠散戶人家的路上,遠遠地,便看見了。她不尋常于其它楊樹的姿貌,而以獨特的、誘人的、婆娑姿態(tài)展現(xiàn)給路人。
記得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拍著治保主任木合塔爾的肩膀,讓他停下飛速的摩托車。我奔向她的身邊,近距離地注視著。正逢炎熱的夏天,陽光散落在她金幣般的葉子上,風讓光在葉子上舞動。葉子又把光抖落在她的腳下,茂密的草叢上、荒蕪的空地上泛起一點點金光。我的好奇,引起了同行者的好奇,他們一起奔向這邊,和我一起瞻仰這精靈的美來。在沒有草的地方,土是松軟的,凸凹不平的裸露著,仔細看去,有小昆蟲爬行的痕跡。我抬起的腳跟,被同行者的一句“麻扎(墳墓)”制止了。怪不得,空地上沒有一個人的足跡。
“麻扎”、古楊聯(lián)系在一起,讓這塊地方立即神圣起來。一棵臥倒而匍匐活著的柳樹伸展開茂密的枝葉,努力地環(huán)抱著這塊不到500多平米的地方,盡顯神秘和生命的氣息。望著古楊的軀干,用一個“粗”字描述,有點簡單。同行者三人一起,伸開雙臂合圍,總有夠不著的感覺。一位老人正在棉田勞動,見有人對這塊地方關(guān)注,立即走了過來,自然地伸開雙臂加入到我們合圍的行動中。四個人,伸開雙臂,環(huán)抱的一棵樹,你說,到底有多粗呢?
粗,只是一個方面。幫助我們的老人,見我們對這棵樹如此的在意,他含著淚花,板著指頭:“瓊達達(爺爺?shù)模┑沫傔_達的瓊達達的……”數(shù)到了第五個,似乎還沒有數(shù)完。粗略算起十幾代人,有300多年的樹齡了。顯然,這棵樹,還有這塊“麻扎”與他家有關(guān),這里躺著的是他的祖先。我一直在問,到底是先有這棵胡楊,還是先有“麻扎”?到底是胡楊保護了“麻扎”,還是“麻扎”保護了胡楊?
三百多年前就這樣相互依托著,給這位老人的老人、及老人的子子孫孫們托起了一片精神家園,同樣給這個村莊,注入了靈魂。三百多年前這里已經(jīng)有了綠地,有了在這里生活過的人們,它足以見證這個村莊的人們,由游牧到定居,由土塊房到現(xiàn)在的抗震安居房。是否三百年前就種植了水稻、小麥、棉花?還為一年四季準備好了不同的瓜果,如桑梓、葡萄、核桃、棗子、梨子和西瓜?
一個村莊的歷史,僅靠一棵古胡楊和古“麻扎”來推算,是有點主觀。然而,這里僅有的就是這棵古胡楊下的“麻扎”了。
古胡楊的發(fā)現(xiàn),使我在繁忙而緊張的工作空隙里,有了一個好的.去處。時間充足的話,我會近距離地注視,呆上一兩個小時,返回駐地,身心愉悅多了。倘若時間緊張,遠遠地遙望,或者路過的一瞥,都如實見證了她一年四季的變化。春季的枝條,由骨白變成了奶白,白的似乎在飄;夏季的綠葉,綠的似乎在流;秋季的葉子,一片片的黃了起來,像金色的火焰在燃燒。最后燒盡了,又露出骨白色的枝條,像一把把利劍刺向嚴冬。
胡楊下的爬爬柳、叫不上名字的雜草,在四季里同樣變著顏色,給“麻扎”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我喜歡這里的靜謐,除了幾只吃飽了的烏鴉在枝頭上歇息之外,其余的鳥兒很少光顧,爬行的小昆蟲也是小心翼翼地怕弄出響聲來。“麻扎”的南邊是棉田,北邊穿過一條防滲渠,渠的北邊是一片棗園。偶爾,有幾個人遠遠地晃動著,在地里忙活上一陣子,便不見了身影,這里便留下胡楊和“麻扎”的孤島。每當我站在這孤島上,似乎忘記了自己來這里是干什么的?
而今,在離別之際,我透過彌漫的雪花,領(lǐng)略她的威姿,一把把利劍似的枝條直戳凜凜風霜,粗狂的軀干傲立天際。三百年了,還是這么旺盛地活著,只是缺少了“麻扎”的相伴。我想,“麻扎”里的古人早已和她融為一體了……
我在離別的時候,依然行走在這個村莊的邊緣,我在不停地尋找,我不知道我到底丟失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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