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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篡改的時間的散文

時間:2020-08-14 10:07:37 散文 我要投稿

被篡改的時間的散文

  起先,我們——三雀、痦子和我,我們激動雀躍,帶了干糧,在夏天的早晨,從城陵磯出發(fā),嘰嘰喳喳,一起到離家二十里遠(yuǎn)的城里電影院去看一場傳說中的電影。

被篡改的時間的散文

  我們一路推推搡搡、打打鬧鬧。路邊的那些個屋子啊,樹木啊,路人啊,小貓小狗啊,鳥啊,風(fēng)啊,都是和我們一樣雀躍的。那些個屋子啊,樹木啊,路人啊,小貓小狗啊,鳥啊,風(fēng)啊,心照不宣地看著我們?nèi)コ抢镖s赴一場公開的約會。我們不告訴世界,我們要去干什么,我們知道,全世界所有的人和事物、植物、動物,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我們是要去干什么。

  我們在前一夜就興奮得睡不著覺,一想到第二天要去城里看電影,就恨不能有雙手將黑夜的幔布猛地一把拉開,天就亮了,我們就好立刻出發(fā)。

  說是進(jìn)城,其實不算確切。因為,城陵磯也不是鄉(xiāng)下,但它偏安在這個城的一隅,背后就是江湖,是長江與洞庭湖的交匯處。那時,連接它與城市中心的,是一條二十里長的、細(xì)細(xì)的窄窄的土堤。這根纖弱而又頑強(qiáng)的土堤,將城陵磯牽絆在城的末梢,市聲擾不到它,繁盛擾不到它,因了這漫不經(jīng)心的阻隔和牽系,城里的人覺得城陵磯是鄉(xiāng)下,城陵磯的人覺得自己是鄉(xiāng)下人。

  我在四歲的時候曾經(jīng)在這條路上走失過一次,現(xiàn)在想來,那次在路上我全無焦慮就像一場夢游,我看到了沿途的行人、店鋪、土堤、騎自行車的人們。我不知道我要去往何處,也不知道從哪里來,我漫無目的,渾不知黑夜將至。等我被鄰居發(fā)現(xiàn)并帶回的時候,已是黃昏。我被帶到母親面前,母親抓住我在我身上胡亂捶打了幾下后,告訴我如果我不見了她就活不成了。母親逼問我到哪里去了,鄰居告訴她,是在七里山找到我的。七里山,就是離我家有七里的地方。母親又問我為什么亂跑,以我當(dāng)年簡單的邏輯,我根本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因為她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我是在亂跑,而我覺得,我一定是被什么指引而去的。四歲的我,不可能提前規(guī)劃好一條復(fù)雜的線路。

  在正式踏上那個土堤之前,我們先是和很多人一起圍觀了一個賊,他被吊綁在城陵磯街邊的一根電線桿的頂端。五花大綁。極瘦。就像綁著的一只猴子。他的手被反剪在后面,腿蜷著,頭不時朝下面無所謂地四下張望,帶著笑意,眼睛黑漆漆,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像是在找誰,又像是空洞。這個被派出所吊綁在電線桿上示眾的賊,我不知道他到底偷了啥,后來,我一直疑惑那個年代真的有什么可偷的嗎。我心微微地疼,我想放那個賊下來,但我夠不著,我想著,只要他跟大家說以后再也不偷東西了,然后就可以回家了。但事實上我只是一個純粹的圍觀者。從童年,到此刻,我一直置身事外,沉默地圍觀,然后揚(yáng)長而去。

  我現(xiàn)在懷疑,那個賊是怎么被綁得那么高的呢?到底是誰把他弄到那根電線桿的頂端的呢?或許,是因為我童年的視角太低,事實上綁得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高?我甚至懷疑,那天,到底是那個賊待在上空看著我們,還是我們在看他呢。到底從哪個角度來看,人更像猴子一些呢?

  我們看完熱鬧,繼續(xù)趕路。

  一條貌似憂郁的黃狗安靜地跟在我們后面。我們走它就走,我們停它就在周圍嗅來嗅去地轉(zhuǎn)悠。有時候它跑到我們前面去,停下來,耐心地等著我們。之所以叫它黃狗,蓋因它確實就是一條黃色的狗。

  我們很快便忘記了那個賊。單調(diào)的土堤上塵土飛揚(yáng),碎石子不懷好意地硌著我們的鞋底,不時有騎自行車的人踩著抖抖索索的車,車輪吱吱呀呀,緩慢而又刺耳。不久,人們從車上被震落后,就推著車緊走幾步越到我們前面去,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們有車的優(yōu)越感。

  我們沉默地走一會兒,又吵鬧地走一會兒。那只黃狗在我們爭吵的時候總是停下來,歪著脖子看我們吵吵嚷嚷,仿佛它完全明白我們在說什么,恨不能插上一嘴。但很明顯,它只能悻悻地往前走。

  我們沉默的時候,是在憑著各自聽來的只言片語虛構(gòu)著即將看到的電影院和電影場景。我們吵鬧的時候,是因為我們開始爭辯那個各自想象中的電影院和電影細(xì)節(jié)。那個電影院和那場電影在我們的吵嚷中不斷發(fā)酵,不斷生長,長成了一個龐然大物,最后,那個電影院仿佛是我們設(shè)計的一般,而那個電影也仿佛變成了是我們導(dǎo)演的一般。

  三雀說:我爸爸說電影院里的椅子是有靠背的。

  我說:那是肯定的,不僅有靠背,還有扶手。而且椅子是固定的,不能挪動,每個椅子之間都用鐵絲綁在一起。。

  痦子說:但是只能看一面銀幕,反面看不到。

  三雀說:我聽別人說的,是個打仗的片子,里面的好人都被打死了。

  我說:那不可能,好人被打死了,電影就拍不下去了。你肯定聽錯了。

  痦子說:聽說電影名字叫《霧都茫!?隙ㄊ怯泻芏囔F的地方,聽說倫敦很多霧。

  三雀說:并不是只有倫敦有霧,我外婆的老家也有霧!一山一山的霧。

  我說:可是霧有什么看頭,除非在霧里打仗。

  痦子說:霧里人都看不清,怎么打,自己人打死自己人都不知道。

  我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這樣的對話一直在我耳邊嗡嗡作響,似乎永無止境,占據(jù)了整整一天,占滿了整個土堤,把堤上那些滾燙的石子呀、長勢潦草的小草呀都擠得沒地方立足了。石子和小草開始抗議了,它們擠擠攘攘,似乎想派個代表來加入我們的爭論。我們?nèi)匀徊豢狭T休,我們笨拙地彼此搶占話語制高點(diǎn),都想用一點(diǎn)自認(rèn)為獨(dú)特的見識壓制住對方,讓對方覺得自己才是知道得更多、更正確的那一個。

  后來,我們的對話漸漸漫出了這一整天,漫過了土堤,漫過了一整個夏天,漫過了全部的童年,直到最后,我聽到我的兒子叫我“媽媽我餓了”的時候,我才醒過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長大了,三雀和痦子都不見了,這兩個童年無比熟悉的伙伴,早已消散在某年某月某日,與我不再有任何交集。我也發(fā)現(xiàn),很多年后,當(dāng)年的《霧都茫茫》被翻拍成電視劇,用了原著的標(biāo)題《一雙繡花鞋》。那并不是什么明火執(zhí)仗的打仗片,而是諜戰(zhàn)片。很多年后,倫敦不再是霧都。北京成了霧都。

  那天,我們走到城里的時候,找了一圈又一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流連了很長的時間,我們對花花綠綠的櫥窗并不在意,我們對熙熙攘攘的人群并不在意。我們一個個店面尋過去,但我們并沒有找到傳說中的'電影。我們連電影院的門都沒摸到。以我們當(dāng)年的能力,以我們對城里的認(rèn)識,找不到電影院是很正常的事。

  最后,我們打道回府了。黃狗和我們一起,打道回府了。

  奇怪的是,我們并沒有絲毫沮喪,我們甚至一點(diǎn)也不覺得失落,在準(zhǔn)備回家的那一瞬間,時間似乎已經(jīng)被篡改,我們心滿意足,我們不記得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的,似乎也忽略了此行的目的。我們從清晨走到日落,我們從鄉(xiāng)下走到城里,并沒有看到想看的東西,此刻我們又要從城里返回鄉(xiāng)下,于是,我們一路向來的路上一樣開心地往回走了,我們仿佛一直走在這條土堤上,漫長、燥熱、喋喋不休,我們?nèi)齻,全部篤定地覺得我們此行的使命完成了,情緒高漲,滿懷激動。

  從土堤上返回后,我特意去看了一眼早上綁賊的那根電桿樹。那上面空無一人,下面也空無一人。早上路過的那些個屋子啊,樹木啊,路人啊,小貓小狗啊,鳥啊,風(fēng)啊,都在原處等著我們回家,它們沒有嘲笑我們的一無所獲,它們守口如瓶。我們也沒有窘迫,因為我們并非一無所獲。月亮升起來了,我大口大口地吞咽下月光,夜涼如水,我的心里一片澄澈。

  往后的一生,我都在奇怪那個夏天,竟有如此漫長的一日,時間是那么急迫,又是那么悠長。我們從土堤上來回的一日,竟是一眼望到了一生。我知道,它不是我生命中隨便的一個日子,它更像一個隱喻,無論我此生走上了一條什么樣的路,都沒有忘記這條纖細(xì)卻頑強(qiáng)的路。它疙疙瘩瘩坑洼不平,它隨時準(zhǔn)備把自行車上的人摔下來,它隨時準(zhǔn)備給那些想抄近道的人一記耳光。那條黃狗,我們的計劃中并沒有它,而它堅定地陪著我們走完了這一天。它告訴我,無論我預(yù)設(shè)的目標(biāo)是什么,最后都會向它繳械投降。它承載了我們有限的想象和無聊的虛構(gòu),它篡改了我預(yù)設(shè)的時間,從童年走到了今天,我又隨時隱秘地準(zhǔn)備兜回城陵磯。

  似乎沒有懸念,我的一生都會像那條一路跟著我們的黃狗一樣,嘈雜地沉默地走下去,牽腸掛肚又興致勃勃地走下去,坑坑洼洼又滿懷希冀地走下去。沒有目的,了無痕跡。

  我不再記得那是何年何月何日,那一天存在于時空的縫隙,那一天,仿佛有束秘密的煙花在我們心頭持續(xù)綻放著,又仿佛,我們真的已經(jīng)看過了那場電影一樣,那么興奮,毫無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