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就是遺跡散文
一
暮色四合。屋頂上的天,低低地壓了下來。沒有風,樹梢一動不動。一只烏鴉浮在枝頭,這習慣于鼓噪的不祥之鳥竟也是靜的,像備受指責的神靈,張皇地打量著寒涼的小村。
三伯躺在堂屋內(nèi),始終不出一聲。這個年逾古稀的老人,說了一輩子的話,現(xiàn)在,他想靜下心來,聽聽下人們?nèi)绾翁幚硭暮笫,如果有可能的話,順便再聽聽其他的聲音。在江家一門,他威名顯赫,位高權(quán)重,依次做過的官職如下:后方革委會副主任、破罡公社副書記、巢山村武裝部部長兼婦聯(lián)主任,牌樓生產(chǎn)隊隊長兼主辦會計、巢山廟修繕工作領導小組組長,等等。雖然他的官銜未能與時俱進,但威望卻與日俱增,據(jù)說方圓五十里,都知道他的大名。他活了一輩子,也數(shù)落了別人一輩子,卻沒能聽見一句與他的意思相左的聲音——這的確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但室內(nèi)實在太過喧鬧,大家都急于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在后事這個嚴肅的問題上,他們都成了有主見的人。
三伯若在世,面對此情此景,老人家一定會大發(fā)雷霆。他已經(jīng)習慣了俗成的秩序,在他的秩序里,每個人都有約定的位置,沒有隨意僭越的可能。他總是說排隊排隊,隨意插隊可不成。喊得久了,大家就看見了一道他們起先都沒有注意到的門。這道門太矮了,也太窄了,人只有躺下來,才能夠讓下人們把自己放平。放平了才舒服,放平了才得以徹底安身,才得以把在這邊沒有睡夠的覺全部補囫圇。在這邊,他們冬忙三九夏忙三伏,披星戴月,不辨晨昏。而到了那邊,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除了幾個特定的日子,他們天天都是一覺睡到自然醒。更舒服的是,他們再也不用擔心地里的收成,人一旦到了那邊,兒孫們都前所未有的孝順,幾個特定的日子,他們就等著數(shù)錢,數(shù)著數(shù)著手就抽了筋。我八歲那年,爺爺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個人躺進去了;十五歲那年,心急的三坡堂兄也躺進去了。三坡堂兄只比我大六歲,但他執(zhí)意要換一個活法,先后試探了三次,第四次終于偷換成功;二十一歲那年,三娘得了重感冒,草藥熬成的土方子喝了八大碗,三娘說太苦太苦,再也不肯喝,腿一伸,感冒果然沒了蹤影;三十歲那年,瞎二爺去攆一頭啃青苗的耕牛,攆著攆著就攆不動了,攆著攆著就一頭栽進了那道門;去年秋天最是熱鬧,一天一夜的功夫,村子里的四個老人前腳攆后腳(大概是提前約好了,他們是常在一桌玩紙牌的老人),一個在半夜,一個在黎明,一個在正午,一個在黃昏。今年只有三伯一個人上路,三伯得罪的人太多了,因此沒人愿意和他結(jié)伴而行。好在三娘早就等在那邊了,三娘估計早就等急了,她時而不時地回門看看,提醒三伯早日動身?扇莻慢性子,他一點也不懂三娘的心,一點也不領三娘的情。似乎,他早就預見了自己去往那邊的時日,因此,一路上他總是不緊不慢地、胸有成竹地走到了最終。
漆黑的棺木仿佛一小塊暗夜,始終面無表情。棺木來自于六十華里之外的會宮古鎮(zhèn),上好的楠木嚴絲合縫,上好的油漆光可鑒人,讓老伙計們羨慕得差點要了老命。棺木的上方和四周,依次懸掛和陳設著黑色的遺像、雪白的經(jīng)幡、幽藍的燈火、猩紅的綢緞、灰白的孝服、金黃的紙錢、古銅的鑼鈸……一切都準備停當了。這些都是三伯自己的意思,早在七十大壽的時候,三伯就一二三四五六七……立下遺囑四十九條。這個遲遲不愿動身的老人,在爺爺之后在他自己之前,操持過許多人的喪事。他的葬禮,完全有條件成為一場空前奢華的喪事。他似乎刻意要給后人們留下一個成功的案例,說到底,他還是不放心自己的后事,還是不放心這邊的事情。
他的不放心也并非全無道理,這樣的奢華很快就引發(fā)了堂兄們的爭論。一個說,要不,就按老頭子的意思搞啵?另一個說,這么大的排場,人家要說的喔!
沒有人接堂兄們的話茬。女人們壓抑的嗚咽仿佛一只只誤入家門的野鳥,從厚重的煙霧里不時驚起。就在這時候,七寶忽然說,搞什么搞?
二
七寶是第一個披上孝服的人。他跪在三伯邊上,煙霧籠罩著他古銅色的臉,不絕如縷,似乎煙霧可以消解他的悲痛。他是三伯第七個兒子,最小的兒子,初中畢業(yè)之后,一直漂泊于外地。他是剛剛才趕回來的,他已經(jīng)整整三年沒有進過三伯居住的屋子,沒有回過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隨同七寶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云南的女人。云南女人皮膚黧黑,方言厚重,看不出確切的年齡。她一直默然地坐在門檻上,疲憊地耷拉著腦袋,躲閃著另一個女人的質(zhì)問的`眼神。七寶這種驚世駭俗的不合時宜的做法,使三伯的后事不得不暫時擱淺,堂屋內(nèi)掀起一陣不安的喧嘩與騷動。
另一個女人是我的堂嫂,F(xiàn)在,她正牽著五歲的女兒,醬紫色的臉像一塊浸了水的海綿,沉得幾欲滴水,掛滿憤怒與傷心。然而這時候,沒人愿意出面聲援她的憤怒,——騷動僅僅來自于匪夷所思的驚訝,來自于難以理解的疑問——最應該聲援她的三伯現(xiàn)在緘默無語,不出一聲。時間仿佛消逝于暗夜(它模糊了時間的真實的面容),濃縮于棺木之中(它是時間的另一種物質(zhì)化的暗示)。堂嫂于是伏棺慟哭,提前把一場喜喪拖進了短暫的悲痛。
更多的誤入家門的野鳥開始大面積地飛升。幽暗的靈床像堂屋小小的心臟,高底錯落的哭聲宛若看不見的水,向低矮的靈床一路狂奔。三伯安詳?shù)靥稍谛杉t的綢緞下面,幽冷的長明燈晃如鬼火,綢緞上涌起一層不易覺察的波紋。三伯已然大踏步地走在了那邊,像在這邊一樣,他威嚴地拄著拐杖,隨時準備數(shù)落那些不懂規(guī)矩的后生(這一點幾乎毫無疑問)。在那邊,心急如焚的三娘想來早已披紅掛綠,盛裝出迎,同時出迎的,應該還有瞎二爺和三坡堂兄他們。三伯一定還是會說,排隊排隊,隨意插隊可不成。他們于是就都一起笑了,手挽著手肩并著肩,團結(jié)得像是一家子人。想想這一點的確很讓人倍受鼓舞,巨大的安全感和欣慰感油然而生。
女人的淚水是一種傳染病。在女人的感召和帶領下,堂兄和老伙計們終于大放悲聲。那個云南來的女人也開始了嗚咽,她坐在午夜潮濕的門檻上,背對著堂屋,面向著夜空。夜空里浮游著一彎幽冷的月,像一個女人失血的嘴唇。
只有七寶始終沒有流淚,這真讓人難以置信!
女人們哭一陣就側(cè)身看看七寶。堂兄們哭一陣也側(cè)身看看七寶。七寶,沒有眼淚的七寶始終漠然地坐在眾人的合唱里,間或也轉(zhuǎn)過身子,漠然地打量著陳年的屋子,悲痛欲絕的堂兄,和如喪考妣的鄉(xiāng)親。
七寶的漠然沖淡了死亡粘稠的氣息。死亡的熟悉的氣息忽然變得陌生了起來,甚至充盈著一股輕喜劇的味道。七寶離家的日子的確是太久了,久得有點大逆不道,久得成了一個陌生人。至于這個陌生的男人究竟是誰,這一刻,沒有人能夠說出與知曉。
七寶很快就被人們忽略了,因為陌生,所以忽略。接受一個陌生的事物,需要一個較長的心理過程和時間過程,而安排一個約定俗成的程序,往往只需要幾分鐘。
三
誦經(jīng)。入殮。哭靈。起棺。入土。
葬禮終于如期進行。三伯在響遏行云的鑼鈸聲里,威嚴肅穆地出了門。這時候忽然起了一陣狗叫,寒涼,凄惻,仿佛是在為三伯集體送行。舉重將信將疑地呵斥住了狗,再走,風又起來了,呼應似的,經(jīng)幡在風中嘩啦啦地響,空蕩的白,蒼涼的白,似是有了重量,眩目的光亮沉得幾乎要跳起來,令人驚異,感動莫名。
葬禮彰顯了一個人一世的榮耀。這邊愈是簡樸,那邊愈是奢華。這邊愈是奢華,那邊愈是榮耀。許多時候,許多人,都把一世的奢華鋪陳于最后。對許多人來說,這邊的日子總是太短,因此,需得把這樣的奢華一次性地帶進那邊,慢慢享受。
長長的隊伍像一條老邁的白蛇,繼續(xù)向巢山緩緩挪動。紙錢在風中翻著斤斗,長一聲、短一聲的鑼鈸像噎食的鴨子發(fā)出的哀鳴,扯得人的脖子也跟著疼。
除了道士和巫師,余下的過程幾乎可以忽略。正如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并無多少光輝的業(yè)績,一世的路途,僅僅濃縮為一張干巴巴的大同小異的卜告。
道士是一支流動的安魂曲,在任何一場喪事里,他的位置都必不可少。他的重要性幾乎不言而喻,所有的亡者都需要他來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從而安心地奔赴于那邊,開始新的生命。巫師是另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只有巫師,能把這邊的悲痛與懷念讓那邊一一知曉,進而告訴閻王、無常與小鬼,被苦苦懷念與挽留的這個人,在這邊享受過無上的榮耀?,無處不在。生活于那邊的人們,看來同樣需要精神上的慰藉與治療。而道士和巫師,一個是靈魂的醫(yī)生,一個是靈魂的護士。他們的出現(xiàn)其實與迷信無關,苦難,才是他們真正的源頭。正如佛暗示弟子們說:“世間萬物虛而不實,壞滅無常!彼噲D用世間的虛幻與無常,來消解人間不滅的苦難。佛受了多少苦?大約無人知道。大家知道的事實是,佛舍身之后,就先置自己的妻兒于不顧了。普度眾生的佛,為什么連自己的妻兒都不能普度呢?抑或是,佛,根本就無法普度?
長長的隊伍像一條老邁的白蛇,終于蜷縮于預先挖好的墳。道士和巫師開始作法,山巒肅穆,似乎也在側(cè)耳傾聽。松濤陣陣,仿佛是滾過如雷的掌聲。
在胡道士和方巫師的勸慰里,三伯——這個活了七十九歲的倔強的老人,就這樣踏進了那道窄窄的門。下山的隊伍不復是白蛇,斷斷續(xù)續(xù)著,似是一口緩緩吁出的長氣,悠忽的,遲疑的,有著死亡的味道。再走,又像煙一樣,漸飄漸遠,漸遠漸消。
葬禮——這個與死亡有關的儀式,類似于一場盛大的禱告。在一場場盛大的禱告里,人們終于看清了時間冷漠而殘暴的面容。正是一場場或奢華或簡樸的葬禮,讓人們得知時間的具體存在,而一步步逼近的死亡,恰是時間流逝的最好證明。
四
葬禮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人一旦到了那邊,他就開始無處不在,比如他多次走過的機耕路,比如他抽過的老煙斗,比如他使用過的銹鋤頭……他更多的還出現(xiàn)于人們的夢里,在夢里,他們總是面容如一長生不老?蛇@邊的人一旦醒來,一旦開始尋找,他又神奇的不見了。想想吧,他都有閑心捉迷藏了!——這使人們有理由相信,他在那邊的小日子,比這邊的要好。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人一旦去了那邊,就學會了花銷,而且似乎總是缺錢花,比如我三伯,到了那邊沒幾天,身上的錢大概就被他花完了。也難怪,到了一個新地方,難免要多一些開銷。像三伯這樣的身份,迎來送往的事情更是少不了。于是三伯隔三岔五地就走進七寶的夢里,昨晚說鞋子太少,今晚又說忘記帶棉襖。那邊的東西當然得讓他們自己購買,不舍得流淚的七寶卻舍得給錢,于是,三伯的墳頭就隔三岔五地沖起蓬勃的火苗。
除了這種不時之需,清明和冬至,對這邊和那邊的人來說,都必不可少。只有經(jīng)歷和目睹過葬禮的人,才能夠意識到這兩個節(jié)日的重要。葬禮既是種令人安慰的儀式,也是種隱秘的暗示。它準確地告知這邊的人,終究有一天,時間的暗流也會裹挾著他們,使他們也成為那邊的人,成為懷念本身。他們于是淚飛頓作傾盆雨,在清明和冬至這兩個循環(huán)往復的日子里,懷念像無法清除的病毒,定期發(fā)作,突然降臨。他們在懷念里想象著、靠近著并再次看見了他們,甚至還看見了滴滴答答的流逝著的生命,每一個流逝的滴答,就意味著他們正在一點一滴地走近他們。事實上正是懷念讓人心生畏懼,疑惑讓人憂心忡忡。沒有人愿意相信,這個或長或短的生的過程,也在一步步地奔赴于死。生的過程其實也是死的過程。生,是一個熱情的動詞。死,是另一個熱情的動詞。——停止跳動的心臟,不過是一個醫(yī)學上的冰冷而靜止的名詞。
回首就是遺跡;厥拙褪峭。一點一點地生。一寸一寸地死。
因此,人總是習慣于回首,習慣于回憶并沉湎于往事。這個潛意識里的舉止,是對生的無奈品咂與追悔,也是對死的初步想象與探試,甚至是對另一種生活的簡單模擬與拙劣復制。因為或深或淺的畏懼,所以事先模擬;因為或多或少的憂心,所以提前復制。
那些主動換個活法的人,其實更值得我們景仰和敬畏,畢竟,較之于我們這樣循規(guī)蹈矩地活著,他們的主動換個活法,更需要付出足夠的信心與勇氣。
然而,那邊的情境我們永遠無法模擬與復制,所有的參照系都自相矛盾的來自于這邊,甚至,眾神(包括遠道而來的西方的神)都烙上了同胞們的影子,神殿更是來自于對皇宮的挪移與復制。這使得鄉(xiāng)間隱秘的習俗與陳舊的傳統(tǒng)變得面目模糊,形跡可疑。這時候,人們終于想起了教科書,并對道士和巫師嗤之以鼻。
對于道士和巫師,更容易被人認可的說法可能是:他們只是兩個與唯心無關的符號,兩個能夠讓我們也能夠讓他們自圓其說的符號。然而我們自己卻無法自圓其說的是,懷念一旦需要提醒,懷念一旦交給了特定的日子,——余下的363天就被我們埋在了潮濕陰暗的地底,我們看見或者記住的這兩天,就已經(jīng)被稀釋和美化成了一場全民參與的盛大儀式——懷念就已經(jīng)失去了最起碼的誠意,就已經(jīng)成為群體性的自欺。懷念,其實僅僅只用來慰藉我們自己。這樣的懷念,本質(zhì)上是一件皇帝的新裝,包裹著我們負重的靈魂,和負重的日子。
生者終究是膽怯的。因此,絕大多數(shù)人,寧愿相信巫師的道德與道士的誠意,寧愿選擇無奈的欺人與無助的自欺。在三伯的遺囑里,第一條就是:“我的后事,務必要請到掃帚溝的胡道士和桃園的方巫師”。
能請到他們,是一個亡者最大的哀榮。
五
三伯“頭七”那天,準備做道場的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七寶不見了。一同不見的還有那個云南的女人,她還給堂嫂留了張紙條,具體寫了些什么,搞不清。那張紙條,堂嫂一直不愿示人。但堂嫂沒有去找七寶(也許與那張紙條有關),她說,就讓他死在外頭好了。堂兄們也沒有去找七寶(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的失蹤),他們說,這個敗家子,死了也好。
胡道士氣定神閑地說,三伯已經(jīng)去找他了。方巫師則受驚似地跳了起來,篤定地說,放心吧,三伯就快找到了!堂嫂于是呼天搶地了起來,堂兄們于是也哽咽了起來。七寶不過才三十七歲,盡管插隊的人每年都有,但無論如何,七寶都沒必要如此急躁。
他們都忘了,三伯只喜歡管人卻一點也不喜歡找人,就是在那邊實在閑得發(fā)慌,他也不會去找七寶。要找也只會是堂嫂去找。要找也只會是堂兄們?nèi)フ。更何況三伯一向不喜歡后生們插隊,更何況插隊的是七寶。
但誰能說得準呢?我沒有去過那邊,三伯究竟會不會去找七寶,我也不知道。
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見到過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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