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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記散文
【青蓮】
各種的花里,蓮花是別一種風致。不說它與佛教的關系,即使說,也恐怕有些說不大清。據(jù)說佛教世界中的蓮花并不是我們尋常一到夏天就可以看到的那種。而到底是哪一種?誰也好像都說不清。以佛教的典籍來說蓮花,那大概每一瓣的蓮花花瓣都有南方江湖上隨處可見的小舟那樣大,而且還會動不動就放出七色的光芒來。這就是神話了。而民間水域里到處可見的蓮花卻再大也大不到那樣而且也不會放光。在民間,蓮花、荷花,和李清照酒后一下子“誤入藕花深處”的藕花我以為都是同一種花,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荷花,而不是可以種在水缸里的那種睡蓮。睡蓮和荷花不是同一個科屬。睡蓮開花小而且只浮在水面,不可能讓一只小船一下子開進去,更不會有什么深處,只有荷花才會長到一人或比一人高。孫犁先生的小說寫過在荷花蕩里打游擊的事,船就是西進去東出來地劃來劃去,也只因為荷花可以長到很高。這荷花便是蓮花。至于民間怎么把一種花弄出兩個名字,到底怎么回事?這需要讓那些既有閑情又有時間的人去做一番考證。但有一點可以在這里說明,蓮花的叫法好像是要早于荷花。古詩的“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边@首詩真是熱鬧,水光波紋都在,時時還被魚攪動。細讀這首詩,亦有歡愉的情緒在里邊。而這首詩里的“蓮葉何田田”,倒又好像是在說現(xiàn)在的睡蓮了。所以說,有必要弄清楚睡蓮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中國或它本來就是中國的植物,而荷花的出現(xiàn)又在什么時候,或者,它們的名字是從什么時候最先叫起。
宋代的周敦頤可以說是愛蓮花的總代表,他的一篇《愛蓮說》沒有多少字,卻真正幾乎是家喻戶曉。他總結出蓮花的許多種好。而我只喜歡其中的一句,“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種態(tài)度如放在人類的社會交往上,那簡直就是一條很好的紀律。若實實在在講到賞蓮花,對于不會游泳的人來說也只好如此。而蓮花到了夏天在北京到處有賣,后海一帶,幾元錢一枝,買回去插在瓶中可連開數(shù)日。而積習難改的我是更加喜歡那團團的蓮葉,買回去煮粥,粥色碧綠,頗引人食欲,六必居醬菜下這樣的粥很好,想喝甜粥加糖也很好。而蓮花的好處也正在于此,不但有花可看,蓮蓬和藕都可以吃,而且好吃。所以說,只此一點,蓮花可以說是足以自夸的。
漢語中的“蓮”字發(fā)音和“可憐”的“憐”字一樣。讓人“愛憐”或“憐愛”一時說不清,但意思在里邊。明清之際盤碗中的圖案多有“一把蓮”,其主角就是蓮花和蓮葉。這種圖案一直到現(xiàn)在都有,畫在盤心或碗底,比“鳳穿牡丹”和“金魚戲蓮”更加民間一些,也更讓人喜歡。民間藝人最初在碗盤的底部畫“一把蓮”的初衷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讓人揣測,是讓人愛憐這瓷的碗盤?還是推而廣之的去教人博愛一切?反正意思是好的!耙话焉彙边@種圖案后來還出現(xiàn)在家俱上,比如新婚的床幾之上,那意思就更清楚了,朱漆的木板上以金漆畫團團蓬蓬的一把蓮,好看而喜氣。
鄙人曾收藏的幾鋪北魏鎏金板凳佛,有觀世音造像的,是垂下的那只手持凈瓶,抬起的那只手持蓮花,那蓮花的枘子長長的,宛然的,可真是好看。我常想,做人要學觀世音大士才好,胯下騎得住長毛施施然的犼,手里掣得起宛然的蓮花。惟如此,才是偉丈夫,倒不在你長胡子不長胡子。
【荷花】
有朋友請我喝“蓮花白”,先不說酒之好壞,酒名先就令人高興。在中國,蓮花和荷花向來不分,蓮花就是荷花,荷花就是蓮花。但荷花謝了結“蓮蓬”,卻沒聽過有人叫“荷蓬”,從蓮蓬里剝出來的叫“蓮子”,也沒聽過有人叫“荷子”的。荷花是白天開放晚上再合攏,所以叫荷花——會合住的花也。我想不少人和我一樣,一心等著夏天的到來也就是為了看荷花,各種的花里,我以為只有荷花當?shù)闷稹帮L姿綽約”這四個字,以這四個字來形容荷花也恰好,字里像是有那么點風在吹,荷花荷葉都在動。
荷花不但讓眼睛看著舒服,從蓮蓬里現(xiàn)剝出來的蓮子清鮮水嫩,也是夏季不可多得的鮮物。如把荷花從頭說到腳,下邊還有藕,我以為喝茶不必就什么茶點,來碗桂花藕粉恰好。說到藕粉,西湖藕粉天下第一,有股子特殊的清香。白洋淀像是不出藕粉,起碼,我沒喝過。那年和幾個朋友去白洋淀,整個湖都干涸了,連一片荷葉都沒看到,直讓人心里悵惘良久。說到白洋淀,好像應該感謝孫犁先生,沒他筆下那么好的荷花,沒他筆下那么好的葦子,沒他筆下那么好的雁翎隊,沒他筆下那么多那么好那么干凈而善良的女人們,人們能對白洋淀那么向往嗎?在中國文學史上,孫犁先生和白洋淀像是已經(jīng)分不開了。1981年天津百花社給孫犁先生出八卷本的文集,我拿到這套書的時候,當下就在心里說好,書的封套上印有于非闇的荷花,是亭亭的兩朵,一紅一白,風神爽然。這套書印得真好,對得起孫犁先生,于非闇先生的畫也用得是地方。畫家中,喜歡畫荷花的人多矣,白石老人的荷花我以為是眾畫家中畫得最好,是枝枝葉葉交錯穿插亂而不亂,心中自有章法。張大千是大幅好,以氣勢取勝,而黃永玉先生的紅荷則是另一路。吳湖帆先生的荷花好,但惜無大作,均是小品,如以雍容華美論,當推第一。吳作人先生畫金魚有時候也會補上一兩筆花卉,所補花卉大多是睡蓮而不是荷花,睡蓮和荷花完全不是一回事,睡蓮是既不會結蓮蓬又不會長藕,和荷花沒一點點關系。有一種睡蓮的名字叫“藍色火焰”,花的顏色可真夠藍,藍色的花不少,但沒那么藍的!不好形容,但也說不上有多么好看,有些怪。
夏天來了,除綠豆湯之外,荷葉粥像是也清火,而且還有一股子清香。把一整張荷葉平鋪在快要熬好的粥上,俟葉子慢慢慢慢變了色,這粥也就好了,熬荷葉粥不要蓋鍋蓋,荷葉就是鍋蓋,喝荷葉粥最好要加一些糖,熱著喝好,涼喝也好,冰鎮(zhèn)一下會更好。荷葉要到池塘邊上去買,過去時不時的會有人挑上一擔子剛摘的新鮮荷葉進城來賣,一毛錢一張,或兩毛錢一張,F(xiàn)在沒人做這種小之又小的生意了,賣荷葉的不見了,賣蓮蓬的卻還有,十元錢四個蓮蓬,也不算便宜。剝著下酒,沒多大意思,只是好玩兒,以鮮蓮蓬下酒,算是這個夏天沒有白過!有人買蓮蓬是為了喝酒,有人買蓮蓬是為了看,把蓮蓬慢慢放干了,干到顏色枯槁一如老沉香,插在瓶里比花好看。夏天來了,除喝花茶之外,還可以給自己做一點“荷心茶”喝。天快黑的時候準備一小袋兒綠茶,用紙袋兒,不可用塑料袋,一次半兩或再少,用紙袋兒包好,把它放在開了一整天的荷花里,到了夜里荷花一合攏茶也就給包在了里邊,第二天取出來沏一杯,是荷香撲鼻,喝這種茶,也只能在夏天,也只能在荷花盛開的時候。
我喜歡荷花,曾在漏臺上種了兩大缸,但太招蚊子,從此不再種矣。
那年去山東蓬萊開會,隨大家去參觀植物園,看到了那么一大片的缸荷,有幾百缸吧,一缸一缸又一缸,人在荷花缸間走動,荷花比人都高。荷花或白或紅或粉,間或還有黃荷,也只是零星幾朵。我比較喜歡粉荷,喜歡它的嬌娜好看,粉荷讓人想到嬌小妙齡的女子,白荷和紅荷卻讓人沒得這種想像。劉海粟和黃永玉二位老先生到老喜歡畫那種大紅的荷花,或許是歲數(shù)使之然,衰敗之年反喜歡濃烈。紅還不行,還要勾金,是,更烈。
【水仙】
花木的名字,有寫實的,如“知風草”,是因為一有風它就會輕輕搖動起來,哪怕是很小很小的風,如荷花,那“荷”字原是“合”,因為它白天開,到了晚上必定要合攏,亦是寫實。而也有讓人莫明其妙的,比如“菊花”,如單單地想一想它為什么會叫“菊花”,你馬上就會不得要領,又比如“牡丹”,也是讓人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只是那花好,那名字才跟著也好了起來,牡丹在鄉(xiāng)下的名字又叫“鼠姑”,簡直讓人不知道我們的先人為什么會這樣叫。而有些花木,比如“十大功勞”,就讓人想它一定會有故事在里邊,但誰也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故事?“仙客來”這種花在中國又叫“兔耳花”,其實是比較寫實,其花瓣是有幾分像兔子的耳朵,而忽然看一本翻譯過來的講植物的書,讓人想不到“仙客來”居然還有一個外國人給它起的名字——“豬的饅頭”,據(jù)說歐洲的豬是很愛吃仙客來的根部,仙客來是球形根,是很能長的,豬有時候在地里找到它,一口一口很香地吃起來,就像一個饑餓的人在那里大口大口吃饅頭。我把這個名字告訴我的朋友畫家王彤,他聽了很是笑了一會兒。而“仙客來”這個名字據(jù)說是周瘦鵑給起的,其傳入中國的時間想必也沒多長時間,查一查宋人的畫,還真見不到這種花。而這名字起的不能讓人說好,仙客是誰?誰是仙客?花是仙客嗎?它原本就長在一個一個的陶盆里,忽然的開起花來也不能說“來”,道理是它一直就呆在那里原地不動。不知道周瘦鵑先生給此花起名字的時候想到了什么。與“仙”字有關的花不多,而水仙這個名字卻好,大約是十年前吧,《散文天地》的主編楚楚女士一連幾年從福州整箱地把彰州水仙給我寄來,我以為那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冬天的禮物。水仙的香氣是冷,是冷冷的香,而桂花卻是熱,熱烘烘的。這可能與季節(jié)分不開。一如“晚飯花”的煙火氣,因為它總是與人們的吃晚飯分不開,人們往往一邊吃晚飯一邊就看到了它,其實它早上也開,也大可以叫做“早飯花”,汪曾祺先生出過一本小說集,深綠的封面,書名就叫《晚飯花集》。汪先生的另一本隨筆集《蒲橋集》也很好,這兩本書我以為是汪先生所出的書里邊最好的集子。這兩本書的封面都被我看爛了,但有時候我還禁不住把它找出來再翻翻,書雖破舊,但看舊書的心情,有新版書無可比擬的好。
今年的歲尾,因為家里有事,沒有像往年整箱地把水仙買回來,只好過了一個沒有水仙的年。我以為種水仙,也要像周作人先生建議人們的喝綠茶——“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才好,種水仙也要以陶以瓷為好,也不必用刀子既雕且刻做什么造型,就讓它自自然然地長起來開花最好。今年過年雖然沒有水仙可看也沒有佛手做清供,但朋友送來的蝴蝶蘭和蕙蘭卻開得很好。蝴蝶蘭的名字也是寫實,其花朵很像蝴蝶,而蕙蘭如果不開花光看葉子卻更像是某種水生的草,葉子既寬且大,與蘭花像是很不沾邊。今年歲尾,雖然沒有水仙可看,但去年的佛手還在,因為干縮,已經(jīng)很小了,但香氣還在,放在鼻子前,是隔年的藥香,十分的濃厚。據(jù)說畫家吳悅石處藏有明代的干佛手,而且碩大,真是令人向往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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