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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的詩歌課
北島是現(xiàn)代的著名詩人，所講述的詩歌課讓人感悟良多，《自由》這首詩歌又該如何去賞析呢?
《自由》
(法)保羅·艾呂雅，陳力川譯
在我的小學生練習簿上
在我的課桌和樹木上
在沙上在雪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所有讀過的書頁上
在所有空白的書頁上
石頭、鮮血、白紙或灰燼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金色的圖像上
在戰(zhàn)士的武器上
在國王的冠冕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叢林和沙漠上
在鳥巢和灌木上
在我童年的回聲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夜晚的奇跡上
在白晝的面包上
在訂婚的季節(jié)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所有的藍布片上
在太陽發(fā)霉的池塘上
在月亮盤旋的湖面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田野上在地平線上
在飛鳥的羽翼上
在影子的風車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每一縷晨曦上
在海上在船上
在癲狂的山巒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云朵的泡沫上
在暴風雨的汗水上
在稠密而煩膩的雨簾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各種閃光的形體上
在各種色彩的鐘聲上
在自然的真理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蘇醒的小路上
在舒展的大道上
在沸騰的廣場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點燃的燈上
在熄滅的燈上
在我連成一排的屋舍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鏡子把我的房間
一分為二的果實上
在我空如貝殼的床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貪吃而溫馴的狗身上
在它豎起的耳朵上
在它笨拙的爪子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門前的跳板上
在那些熟悉的物品上
在得到祝福的火焰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所有應(yīng)允的身體上
在我朋友們的額頭上
在每一只伸出的手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驚奇的玻璃上
在專注的嘴唇上
在高出沉默的地方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被毀壞的避難所
在我那倒塌的燈塔上
在我煩惱的墻垣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冷淡的缺席中
在赤裸的孤寂中
在死亡的階梯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恢復(fù)的健康上
在消失的危險上
在沒有記憶的希望中
我寫下你的名字
憑借一個詞的力量
我重新開始生活
我生來是為了認識你
為了呼喚你的名字
自由
(1942年)
保羅·艾呂雅《自由》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很特別。當時是1942年，德國納粹占領(lǐng)法國時期，英國皇家空軍的飛機把印成傳單的詩篇從法國上空撒向地面，鼓舞士氣，當時很多法國市民、士兵都會背誦，影響巨大。這首詩還被譜成歌。
請同學們先用普通話讀，再用法文讀，如果有同學愿意用廣東話朗誦，也歡迎，會有不同的效果。也許還有人找到英譯本愿意讀的?這首詩比較長，希望大家從閱讀開始，靠朗誦慢慢進入，先不急著做理論分析。
這首詩最初是戴望舒從法文翻譯成中文的，可惜沒譯全。我找過五六種不同的中文譯本，都不夠滿意。目前這個譯本是請陳力川從法文重譯的，他下了很深的功夫。有興趣的同學可以把各種譯本找來對照。
我們先從詩歌基本的要素開始：隱喻。隱喻就是我們常說的“像什么像什么”。隱喻讓兩個詞碰撞，產(chǎn)生效果，如火花。大家是否遇到過這種情形：詞與詞相遇會出現(xiàn)一些驚奇的效果?這就是好的隱喻，但常常很難。很多詞相遇后什么也不發(fā)生，那就是堆砌。
大家首先注意到了這首詩的節(jié)奏。除了節(jié)奏的處理之外，你們是否還會考慮到這首詩的方向感?從開始到結(jié)束，一直在變化。
這首詩是從小學生的練習本開始的——這是非常具體的細節(jié)，“自由” 可能是童年最早會寫的幾個詞匯之一——然后慢慢展開意象。
注意第一段第三行的節(jié)奏處理——“在沙上在雪上”，重復(fù)的變化。后面某些段落的第三行也有如此運用，如“在海上在船上”。
紙、沙、雪都可以書寫、繪畫，這個大家很容易想到。從自然的.關(guān)系中，也可以看到課桌和樹木的關(guān)聯(lián)。第一段，是詩歌的起點，從童年開始，從那幾個最初學寫的字開始。
接下來就有變化了。“在所有讀過的書頁上/在所有空白的書頁上/石頭、鮮血、白紙或灰燼/我寫下你的名字”。
這里可以看到，他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他已經(jīng)“讀過”了，他提到了石頭、鮮血、白紙……灰燼是不能寫字的，但他也寫下來了。
隨后，“金色的圖像”“戰(zhàn)士的武器”“國王的冠冕”“叢林”“沙漠”“鳥巢”“灌木”……然后“童年的回聲”出現(xiàn)了，很自然地，意象發(fā)生了變化。
一路讀下來，我們發(fā)現(xiàn)，從童年開始，視野慢慢展開，乃至幾乎能夠想象到的東西，都和自由產(chǎn)生了關(guān)系。自由非常具體，具體到什么程度呢?……
最后二段，又產(chǎn)生了變化：“憑借一個詞的力量”——結(jié)構(gòu)變化了。最后用“自由”處理結(jié)尾。
如果這首詩每一段都出現(xiàn)“自由”，會顯得很無聊，只在最后使用，則產(chǎn)生效果。
從童年開始，到最后的“自由”，這首詩基本的推動力是有方向性的。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這和詩人的經(jīng)驗有關(guān)，比如，艾呂雅肯定很喜歡狗，不然很難寫出“在我貪吃而溫馴的狗身上/在它豎起的耳朵上/在它笨拙的爪子上”。
(同學A)我也覺得“狗”的這段很特別，因為通常看起來，自由和狗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其實，一些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應(yīng)該是“自由”的一種。
(同學B)我很喜歡“在海上在船上”那一段。因為這段話的意象給人很熱情的感覺，視角也不斷變化，整個世界都在你面前;同時，音樂感很好;最后，和上一段有不同的感覺。
“意象”這個詞，英文是image。但在漢語語境中，“意”是從心中來的，“象”是外界的樣子，所以“意象”不純粹是外在的東西，還包括心中的體驗及想象。我們常常說“通感”這個詞，可以有五六個意象彼此相通，比如“在各種色彩的鐘聲上”，色彩和鐘聲有了通感。
固然應(yīng)該看到詩歌的跳躍性，但也要體會其中的連接。詩歌的連接和敘述性文學如散文小說的連接是不同的。同學們注意一下這首詩的空間處理，會發(fā)現(xiàn)它是有連續(xù)性的，如：小路—大道—廣場;夜間—燈—屋舍;鏡子—房間—床。這里，“在鏡子把我的房間/一分為二的果實上/在我空如貝殼的床上”，帶有超現(xiàn)實的效果。
這首詩歌讓日常熟悉的事物產(chǎn)生獨特效果，如“身體”“額頭”“手”。“在所有應(yīng)允的身體上”——“應(yīng)允”的“身體”，“驚奇”的“玻璃”，“專注”的“嘴唇”。在詞和詞之間，我們常常會做橫向處理，但如果從縱向看，會有獨特的效果。
到后面的段落，“被毀壞的避難所”“倒塌的燈塔”這一段，出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危險。出現(xiàn)了一些詞——“冷淡的缺席”，“赤裸的孤寂”，“死亡的階梯”，越來越危險。“赤裸”和“孤寂”放在一起，是非常新鮮的，有種無助感。后面的一段，甚至有引導的意涵：“健康”“危險”“希望”……在這些負面的意境中，借助單單一個詞的力量，就能夠獲得“力量”和“生活”，那就是“自由”。
同學們在欣賞和以后創(chuàng)作中，也要注意到這種“方向性”。
“自由”這個詞，被人們用了太多次，乃至被用得失去了原本意義。為什么如此“用濫”的一個詞，還能產(chǎn)生獨特的效果?除了戰(zhàn)爭、國土淪陷的背景外，詩歌意義上，這是意象疊加產(chǎn)生的作用。
這首詩除了主題之外，還有變奏，在“主題與變奏”的關(guān)系中，有很多自然的描述：太陽，月亮，黑夜，都是同學們平時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元素，但能夠產(chǎn)生火花般的效果，比如“在太陽發(fā)霉的池塘上”，這不能用一般經(jīng)驗來解釋，而是要靠意象表現(xiàn)。
這首詩常�？棵~之間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效果：“云朵的泡沫”“暴風雨的汗水”，這樣的連接很大膽。水、云朵、暴風雨和雨簾都產(chǎn)生了獨特的效果。太陽、月亮、黃昏、地平線、小路、大道、廣場，如果平鋪直敘，很容易成為陳詞濫調(diào)(cliché)。
如何讓隱喻發(fā)生變化?推薦大家看一部電影，意大利的《郵差》。
對于詩人來說，要敢于挑戰(zhàn)詞匯既有的含義。這種挑戰(zhàn)并不容易，需要結(jié)合自己的感覺、經(jīng)驗和想象。我鼓勵同學們進行詞語冒險，嘗試拼貼(collage)的效果，盡管這樣做常常很危險。
(同學C)我覺得應(yīng)該有很多后來的作家模仿這首詩吧?因為我覺得這首詩很開放，結(jié)構(gòu)也明確，讓模仿的人容易上手(笑)。另外，它的意象有開有合，不像一些詩寫得顧影自憐，很矯情。所以我覺得這首詩這種很大器的感覺，會讓讀者產(chǎn)生親和力，并有意愿來模仿。比如換另外的詞匯，如“死亡”“青春”等。
你可以嘗試著模仿一下(大家笑)。其實，模仿也并不簡單。
剛剛有同學說，當年食指寫的《相信未來》有這首詩的影子。1970年代初，我們不少人都讀過這首詩。我曾在1973年寫過一首詩《一束》，當時你們都還沒出生(大家笑)，是寫愛情的，也受到這首詩影響。
其實一首好詩，是經(jīng)得起不斷翻譯的。而好的詩歌翻譯，廣而言之好的文學翻譯，就是母語文學的一部分。關(guān)于后者，我的認識有個變化，我以前說，文學翻譯處在母語與外語的邊界上，我現(xiàn)在認為，文學翻譯就在母語的邊界之內(nèi)。
有可能的話，我建議同學們把這首詩背下來。
(同學D)在我看來，這首詩從點到面，從面到點，有一種不停地在點和面之間變換的畫面感。我也在想，如果我來寫這首詩的話，我會從自己主觀的心理出發(fā)，最后達到自由的畫面。而艾呂雅則是從外界出發(fā)，不斷轉(zhuǎn)換圖畫，這是和我不一樣的地方。
我說這些，只是提供一點引導，目的是希望同學們自己進入詩歌中。對于“自由”這樣的詞匯，你會如何處理?是不是常常會想到一系列空洞的概念?
而這首詩的獨特在于：它完全靠意象來體現(xiàn)一個抽象的概念。以多重意象的疊加提供開放的空間，制造出獨特效果。還有，題目和詩之間的張力一直保持著，直到最后一句，“自由”才出現(xiàn)。
最重要的，還是同學們自己去體驗。
補充幾句，譯者陳力川從巴黎來香港時，談到一段軼事。艾呂雅這首詩原來的題目叫“唯一的念頭”，“自由”這個詞最初也不是自由，而是他妻子的名字。后來他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自己唯一的念頭是自由，所以題目改成了“自由”，最后一段變成了——“憑借一個詞的力量/我重新開始生活/我生來是為了認識你/為了呼喚你的名字/自由”。這是艾呂雅多年后承認的。
(北島在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講授的詩歌創(chuàng)作課，張伯駒記錄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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