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談吃散文
引導語:汪曾祺是一位風雅獨特的美食家,之前與著名作家陸文夫被人稱為“南北人文美食家”。下面是小編收集他的談吃散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小時讀漢樂府《十五從軍征》,非常感動。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里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詩寫得平淡而真實,沒有一句進出呼天搶地的激情,但是慘切沉痛,觸目驚心。詞句也明白如話,不事雕飾,真不像是兩千多年前的人寫出的作品,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完全能讀懂。我未從過軍,接觸這首詩的時候,也還沒有經(jīng)過長久的亂離,但是不止一次為這首詩流了淚。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绾慰梢詾楦?我的家鄉(xiāng)人只知道向日葵,我們那里叫做“葵花”。這東西怎么能做羹呢?用它的葉子?向日葵的葉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葉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鹽,煮熟之后也還是很難下咽的。另外有一種秋葵,開淡黃色薄瓣的大花,葉如雞腳,又名雞爪葵。這東西也似不能做羹。還有一種蜀葵,又名錦葵,內(nèi)蒙、山西一帶叫做“蜀薊”。我們那里叫做端午花,因為在端午節(jié)前后盛開。我從來也沒聽說過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葉、莖和花。后來我在濟南的山東博物館的庭院里看到一種戎葵,樣子有點像秋葵,開著耀眼的朱紅的大花,紅得簡直嚇人一跳。我想,這種葵大概也不能吃。那么,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呢?
后來我讀到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和《植物名實圖考》。吳其浚是個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讀書人。他是嘉慶進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撫。但他并沒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產(chǎn)豐瘠與民生的關系,依據(jù)耳聞目見,輯錄古籍中有關植物的文獻,寫成了《長編》和《圖考》這樣兩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國十九世紀植物學極重要的專著。直到現(xiàn)在,西方的植物學家還認為他繪的畫十分精確。吳其浚在《圖考》中把葵列為蔬類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動的語氣,幾乎是大聲疾呼,說葵就是冬莧菜。
然而冬莧菜又是什么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見到。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里,幾乎餐餐都有一碗綠色的葉菜做的湯。這種菜吃到嘴是滑的,有點像莼菜。但我知道這不是莼菜,因為我知道湖北不出莼菜,而且樣子也不像。我問服務員:“這是什么菜?”——“冬莧菜!”第二天我過到一個巷子,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在井邊洗菜。這種菜我沒有見過。葉片圓如豬耳,顏色正綠,葉梗也是綠的。我走過去問她洗的這是什么菜,——“冬莧菜!”我這才明白:這就是冬莧菜,這就是葵!那么,這種菜作羹正合適,——即使是旅生的。從此,我才算把《十五從軍征》真正讀懂了。
吳其浚為什么那樣激動呢?因為在他成書的時候,已經(jīng)幾乎沒有人知道葵是什么了。
蔬菜的命運,也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提起來也可叫人生一點感慨,葵本來是中國的主要蔬菜。《詩·邠風·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見其普遍。后魏《齊民要術》以《種葵》列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傷根”,“松下清齋折露葵”,時時見于篇詠。元代王禎的《農(nóng)書》還稱葵為“百菜之主”。不知怎么一來,它就變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綱目》中已經(jīng)將它列入草類,壓根兒不承認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夠慘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是因為后來全國普遍種植了大白菜。大白菜取代了葵。齊白石題畫中曾提出“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王,獨不論白菜為菜中之王,何也?”其實大白菜實際上已經(jīng)成“菜之王”了。
幸虧南方幾省還有冬莧菜,否則吳其浚就死無對證,好像葵已經(jīng)絕了種似的。吳其浚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鄉(xiāng)大概早已經(jīng)沒有葵了,都種了白菜了。他要是不到湖南當巡撫,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吳其浚那樣激動,是為葵鳴不平。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東西;它并沒有絕種!它就是冬莧菜!您到南方來嘗嘗這種菜,就知道了!
北方似乎見不到葵了。不過近幾年北京忽然賣起一種過去沒見過的菜:木耳菜。你可以買一把來,做個湯,嘗嘗?褪悄菢拥奈兜,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種,只是葵葉為綠色,而木耳菜則帶紫色,且葉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內(nèi)蒙去調(diào)查抗日戰(zhàn)爭時期游擊隊的材料,準備寫一個戲?戳撕枚喾葙Y料,都提到部隊當時很苦,時常沒有糧食吃,吃“荄荄”,下面多于括號中注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么東西?再說“荄”讀gai,也不讀“害”呀!后來在草原上有人給我找了一棵實物,我一看,明白了:這是薤。薤音xie。內(nèi)蒙、山西人每把聲母為X的字讀成H母,又好用疊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葉極細。我捏著一棵薤,不禁想到漢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還落復,人死一去何時歸?”不說蔥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葉上實在掛不住多少露水,太易“皠”掉了。用此來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貼切。同時我又想到漢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爾能近取譬。
北方人現(xiàn)在極少食薤了。南方人還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這幾省都把這東西的鱗莖叫做“藠頭”。“藠”音“叫”。南方的年輕人現(xiàn)在也有很多不認識這個藠字的。我在韶山參觀,看到說明材料中提到當時用的一種土造的手榴彈,叫做“洋藠古”,一個講解員就老實不客氣地讀成“洋晶古”。湖南等省人吃的藠頭大都是腌制的,或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則酸甜而極辣,皆極能開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頭即是薤的。
北方城里人則連藠頭也不認識。北京的食品商場偶爾從南方運了藠頭來賣,趨之若鶩的都是南方幾省的人。北京人則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詳半天,然后望望然后去之。我曾買了一些,請幾位北方同志嘗嘗,他們閉著眼睛嚼了一口,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長篇大論地宣傳一下藠頭的妙處,只好咽回去了。
哀哉,人之成見之難于動搖也!
我寫這篇隨筆,用意是很清楚的。
第一,我希望年輕人多積累一點生活知識。古人說詩的作用: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還可以多識于草木蟲魚之名。這最后一點似乎和前面幾點不能相提并論,其實這是很重要的。草木蟲魚,多是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對于草木蟲魚有興趣,說明對人也有廣泛的興趣。
第二,我勸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嘗嘗,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異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點。一個一年到頭吃大白菜的人是沒有口福的。許多大家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萵筍,其實原來都是外國菜。西紅柿、洋蔥,幾十年前中國還沒有,很多人吃不慣,現(xiàn)在不是也都很愛吃了么?許多東西,乍一吃,吃不慣,吃吃,就吃出味兒來了。
你當然知道,我這里說的,都是與文藝創(chuàng)作有點關系的問題。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選自:《汪曾祺作品自選集》※
汪曾祺談吃的韻味
最近對汪曾祺的散文關注比較多。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說:“汪曾祺的語言很奇怪,拆開來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種韻味。”
印象最深刻的是汪曾祺筆下的“吃”。“汪曾祺談吃,一點也不氣派”。土豆、蘿卜、干絲、枸杞、薺菜、馬齒莧等家常菜蔬,經(jīng)了他的操刀擺弄,再用閑散隨意的`文字描述給我們,所傳達的已經(jīng)不是“口齒留香”能夠涵蓋的無窮韻味。
比如《蘿卜》一篇,可謂“蘿卜文化”的大薈萃?缮,家鄉(xiāng)(江蘇高郵)的楊花蘿卜,極脆嫩,有甜味,富水分,除了生嚼;可涼拌上酒席,家鄉(xiāng)特有的穿心胡蘿卜,直切開來與山芋片同賣。沿街叫賣的泰州紫蘿卜,吃后嘴唇烏紫烏紫的;在淮安讀中學時和同學買一堆花生、盡情吃一頓的青蘿卜;在天津“聽玩藝兒(曲藝)吃蘿卜”,“吃了蘿卜喝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心里美蘿卜是北京特色,吆喝起來“噯蘿卜,賽梨來——辣來換——”一刀切下去,咔嚓咔嚓的響;而張家口的心里美蘿卜,甜、脆、多汁,講究吃“棒打蘿卜”,往地下一扔,啪嚓,裂成了幾瓣?芍,家鄉(xiāng)吃白蘿卜只是紅燒,或素燒,或與臀尖肉同燒;江南人的白蘿卜常與排骨或豬肉同燉;四川人用白蘿卜燉牛肉,甚佳;揚州人、廣東人的蘿卜絲餅,極妙;北京人炒蘿卜條,是家常下飯菜?呻缰葡滩,家鄉(xiāng)腌制蘿卜干用的是紅皮圓蘿卜,全家動手齊上陣;揚州醬園里的醬腌蘿卜頭;北京有小醬蘿卜,佐粥甚佳;大腌蘿卜咸得發(fā)苦,不好吃;四川泡菜,紅蘿卜、白蘿卜都可以;湖南桑植、峨眉山有賣泡蘿卜做零食的。
汪曾祺一生,游歷廣闊,對每一個生活過的地方,都懷有濃厚的感情。家鄉(xiāng)的蘿卜最好,“或者說自我長大后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淮安青蘿卜比天津的好。大抵一種東西頭一回吃,總是最好的”?偠灾“蘿卜原產(chǎn)中國,所以中國的為最好。”這樣的文字看似隨心率性,但細品之后,那真摯、淳樸的家國情懷,表現(xiàn)得自然、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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