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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自豪與自幸》原文

時間:2024-08-02 10:22:39 余光中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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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自豪與自幸》原文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至少該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紅塵里長大,不得親近草木蟲魚,且又飽受考試的威脅,就不得縱情于雜學閑書,更不得看云、聽雨,發(fā)一整個下午的呆。我的中學時代是在四川的鄉(xiāng)下度過的,當時正是抗戰(zhàn)時期,盡管貧于物質,卻富于自然,裕于時光,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慰藉。

余光中散文《自豪與自幸》原文

  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底必須深固于中學時代。若是等到上大學后才來補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國文之類的課程不過虛設。我的幸運在于中學時代是在鄉(xiāng)間度過的,而家庭背景和學校教育也適合學習中文。

  1940年秋天,我進入南京青年會中學,成為一名初一的學生。那所中學在悅來場,靠近嘉陵江邊,因為抗戰(zhàn),才從南京遷去了當時所謂的“大后方”。雖然不能算是什么名校,但是老師教學認真。我的中文和英文的底子,都是在那幾年打扎實的。

  高一那年,一位清朝的拔貢來教我們國文。他是戴伯瓊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四川人慣稱的“老夫子”。冬天他來上課,步履緩慢,意態(tài)從容,常著長衫、戴黑帽,坐著講課。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嘆,無論是當眾朗誦或者是獨自低吟,對于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

  因為戴老夫子的宿背景,我們交作文時就試寫文言。憑我們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頗客氣,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給60分。后來我們死了心,寫白話文,結果反而獲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料。

  有一次和同班的吳顯恕讀了孔稚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余,對紛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請教戴老夫子,也帶點兒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題目,便把書合上,滔滔不絕,不但我們問的典故他如數(shù)家珍地詳予解答,就連沒有問的,他也一并加以講解,令我們佩服之至。

  國文班上,限于課本,所讀畢竟有限,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什么學者,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的。我一進中學,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但感于雙親的諄諄指點,也就十分認真地學習。接下來是讀《留侯論》,雖然也是以知性為主的議論文,卻淋漓恣肆,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動。再下來便是《春夜宴桃李園序》《吊古戰(zhàn)場文》《與韓荊州書》《陋室銘》等幾篇。我領悟漸深,興趣漸濃,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們不很愿意,認為我應該多讀一些載道的文章,但見我頗有進步,也真有興趣,便又教了《為徐敬業(yè)討武》《王閣序》《阿房宮賦》等。

  父母教我這些,每在講解之余,各以自己的鄉(xiāng)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xiāng)音深處召喚著我,令我有異常的親切感。就這樣,每晚就著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回,有時高亢,我習誦著這些古文,忘情地贊嘆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闔自如。這樣的反復吟詠、潛心體會,對于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歷史,涵泳文化,最為深刻、委婉。日后我在詩文之中展現(xiàn)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為其源頭。為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年的啟發(fā)。

  我一直認為,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

  讀中國的舊小說,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認識舊社會的民情風土、市井江湖,為儒道釋俗化的三教文化做注腳;另一則是在文言與白話之間搭一橋梁,在兩岸自由來往。舊小說融貫文白,不但語言生動,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詞匯豐富。用白話寫的,有口語的流暢,無西化之夾生,可謂舊社會白話文的“原湯正味”;而用文言寫的,如《三國演義》與《聊齋志異》之類,亦屬淺近文言,便于向白話文過渡。

  我那一代的中學生,非但沒有電視,也難得看上電影,甚至廣播也不普及。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讀舊小說。加之考試壓力不大,都市娛樂的誘惑不多而且太遠,而長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內,常與諸葛亮、秦叔寶為伍,其樂何輸今日的碟、錄影帶、卡拉OK?而更幸運的,是在“且聽下回分解”之余,我們那一代的小“看官”們,竟把中文讀通了。

  同學之間互勉的風氣也很重要。巴蜀文風頗盛,民間素來重視舊學,可謂弦歌不輟。我的四川同學家里常見線裝藏書,有的可能還是珍本,不免拿來班里炫耀,乃得奇書共賞。同班的吳顯恕是蜀人,常將家中的古典藏書攜來與我共賞,每遇奇文妙句,輒同聲嘖嘖。有一次我們迷上了《西廂記》,愛不釋手,甚至會乘下課的十分鐘展卷共讀,碰上空堂,更并坐在校園的石階上,膝頭攤開張生的苦戀,你一節(jié),我一段,吟詠什么“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后來發(fā)現(xiàn)了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也激賞了一陣,并傳觀彼此抄下的佳句。

  至于詩詞,則除了課本里的少量作品以外,老師和長輩并未著意為我啟蒙,倒是性之相近,習以為常,可謂無師自通。當然起初不是真通,只是感性上覺得美,覺得親切而已。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就感到隔了一層,紛的附注也無暇細讀。不過熱愛卻是真的,從初中起我就喜歡唐詩,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與宋之詞,歷大學時代而不衰。

  50年來,每逢獨處寂寞,例如異國的風朝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便縱情朗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或是“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磨”,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若是吟起更高古的“老,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興就更加蒼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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