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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九張床》欣賞

時間:2024-07-08 02:22:14 余光中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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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九張床》欣賞

  文 余光中

  一張比一張離你遠。一張,比一張荒涼,檢閱荒涼的歲月,九張床。

  第一張。西雅圖的旅館里,面海,朝西。而且多風,風中有醒鼻的咸水氣息。那是說,假如你打開長長的落地窗,披襟當風。對于宋玉,風有雌雄之分。對于我,風只分長短。譬如說,桃花扇底的風是短的。西雅圖的風是長的。來自阿拉斯加,白海豹群吠月的巖岸,自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來。最難是,破題兒第一遭。寂寞的史詩,自午夜的此刻開始。自西雅圖開始。

  西雅圖,多風的名字,遙遠的城。六年前,一個留學生的寂寞也從此開始,檢閱上次回臺的歲月,發(fā)現(xiàn)有些往事,千里外,看得分外地清晰。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一個千瓣的心靈,很難絕對生活在此時此刻。預感帶幾分恐懼;貞泿追直瘋H缡嵌。如是而已。蝕膚酸骨的月光下,中秋漸近而不知中秋的西雅圖啊,充軍的孤城,海的棄嬰!今夕,我無寐,無,在浩浩乎大哉,太平洋蒼老而又年輕,藍浸四大洲的聲之中。小小的悲傷,小小的恩怨,小小的一夜失眠。當你想,永恒的浪潮拍著宇宙的邊陲,多少光,多少清醒。

  第二張浮在中秋的月色里。西雅圖之后,北美洲大陸的心臟,聽不見海,吹不到風。該是初秋的早寒了,猶逗留熱的暑意,床單逆拂著微潮的汗毛。耳在枕上,床在樓上,紅磚的樓房在廣闊的中西部大平原上。正是上課的前夕,明晨的秋陽中,四十雙碧瞳將齊射向我,如欲射穿五千年的神秘和陌生。李白發(fā)現(xiàn)他的句子橫行成英文,他的名字隨?土餍,到方丈與蓬萊之外,有什么感想?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此時將清光潑我滿床。月光是史前誰的魂魄,自神話里流瀉出來,流向夢的,夜的,記憶的每一角落。月光光,誰追我,從臺北追到西雅圖追到皮奧瑞亞。如果昨夕無寐,今夜豈有入寐的理由?月光光,照他鄉(xiāng)……抗戰(zhàn)前流行的一首歌,在不知名處裊裊地旋起。輕羅小扇,兒時的天井。母親做的月餅,餅面的芝麻如星。重慶,空襲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塊海綿,吸干一切。

  第三張在愛荷華城。林中鋪滿輕脆的干橡葉,十月小陽春的夜里,一個畢業(yè)生回想六年前,另一季美麗,但不快樂的秋天。六年前,金字塔下,許多木乃伊忽然復活,且列隊行過我枕上。許多畸形的片段,七巧板似的合而復分,女巫們自“萬圣節(jié)”中,拂其黑袖,騎其長帚,挾其邪惡的笑聲,翩翩起飛。重游舊地,心情復雜而難加分。六年前的異域,竟成六年后某種意義下某種程度上的故鄉(xiāng)。畢竟,在此我忍過十個月(十個冰河期?)的真空,咽過難以消化的冷餐,消化過難以下咽的現(xiàn)代藝術。畢竟,在此我哭過,若非笑過,怨過,若非愛過。當長途汽車迤迤進站,且吐出灰狗重重的喘息,當愛荷華大學的象征,金頂?shù)闹葑h會舊廈森然自黑暗中升起,當舊日的老師李鑄晉與安格爾,和今日的少壯作家,葉珊、王文興、白先勇,在站前接我,一瞬間竟有重歸故鄉(xiāng)的感覺。

  第四張在愛荷華城西北。那是黃用公寓中的雙人床。重游母校的第三天,和葉珊、少聰并騎灰犬,去西北方百英里的愛姆斯,拜訪黃用和他的新娘。好久不寫詩的黃用,在五年前現(xiàn)代詩的論戰(zhàn)中,曾是一員驍將。公寓中的黃用,并不像寓公。伶牙俐齒,唇槍舌劍之間,黃用仍令你想起離經(jīng)叛道、似欲掀起一股什么校風的自行車騎士。賓主談到星圖西傾,我才被指定與葉珊共榻。不能和戴我指環(huán)的女人同衾,我可以忍受,必須和另一男人,另一件泥塑品,共榻而眠,卻太難堪了。要將四百多根雄性的骨骼,舒適地分布在不到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面,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而是一件藝術,一件較之現(xiàn)代詩的分行為猶難的藝術。葉珊的寐態(tài),和他俊逸的詩風頗難發(fā)生聯(lián)想。同床異夢,用之形容那一夜,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他夢他的《水之湄》,我夢我的《蓮的聯(lián)想》。不,說異夢也是不公平的,因為我根本無夢,尤其是當他聲的要沖。這還不是高潮。正當我臥蓮欲禪之際,他忽在夢中過身來,將我抱住。我必須聲明,我既非王爾德,他也不是魏爾侖。因此這種擁抱,可以想見的,甚不愉快?偹銝|方既白,像《白鯨記》中的依希美爾,我終于掙脫了這種睜眼的夢魘。

  第五張歷史較長,那是我在皮奧瑞亞的布萊德利大學,安定下來后的一張,我租了美以美教會牧師杜倫夫婦寓所的二樓。那是一張古色古香,饒有殖民時期風味的雙人床,榻面既高,床欄亦聳,床左與床尾均有大幅璃窗,飾以卷云一般的潔白羅紗,俯可見人家后院的花圃和車房。三五之夜,橡樹和楓樹投影在窗,你會感覺自己像透明的璃缸中,穿游于水藻間的金魚。萬圣節(jié)的前夕,不該去城里看了一場魅影幢幢的電影,叫什么Witchcraft的。夜間猶有余悸,將戲院發(fā)的辟妖牌(witchdeflector)懸在床欄上,似亦不起太大作用。緊閉的室內,總有一絲冷風;秀遍g,總覺得有個黑衣女人立在樓梯口上,目光磷磷,盯在我的床上,第二天,發(fā)起燒來,病了一場。幸好,不久布萊德利大學的講課告一段落,我轉去中密大學(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

  第六張床比較現(xiàn)代化,席夢思既厚且軟。這時已經(jīng)是十二月,密歇根的雪季已經(jīng)開始。一夜之間,氣溫會直落二十度,早上常會冷醒。租的公寓在樂山(Mount Pleasant)郊外,離校區(qū)還有三英里路遠。屋后一片空廓的草地,滿覆白雪,不見人蹤、鳥跡。公寓新而寬大,起居室的三面壁上,我掛上三個小女孩的合照,佛洛斯特的遺像,凡高的向日葵,和劉國松的水墨抽象。大幅的璃窗外,是皚皚的平原之外還是皚皚的平原。和芬蘭一樣,密歇根也是一個千澤之國,而樂山正居五大湖與眾小澤之間。冰封雪鎖的白夜,魚龍的悲吟一時沉寂。為何一切都離我恁遙恁遠,即燃起全部的星斗,也抵不上一支燭光。有時,點起圣誕留下的歐薄荷色的蠟炬,青熒熒的幽輝下,重讀自己國內的舊作,竟像在墓中讀誰的遺書。一個我,接著另一個我,紛紛死去。真的我,究竟在何處呢?在抗戰(zhàn)前的江南,抗戰(zhàn)時的嘉陵江北?在戰(zhàn)后的石頭城下,抑在六年前的四方城里?月色如幻的夜里,有時會夢游般起床,啟戶,打著寒,開車滑上運河一般的超級公路。然后扭熄車首燈,扭開收音機,聽鋼琴敲叩多鍵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間,吐滿腔的悲傷,悲傷。

  另一張也在密歇根湖邊。那是一張帆布床,也是劉鎏為我特備的陳蕃之榻。每次去芝加哥,總是下榻城北愛凡思頓劉鎏和孫的公寓。他們儷二人,同任西北大學物理系教授。我一去,他們的書房即被我占據(jù)。劉鎏是我在西半球最熟的朋友之一。他可以毫無忌憚地諷刺我的詩,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取笑他的物理。身為科學家的他,偏偏愛看一點什么文藝,且喜歡發(fā)表一點議論。除了我的詩,於梨華的小說也在他射程之內。等到興盡辭窮,呵欠連連,總是已經(jīng)兩三點鐘。躺上這張床,總是疲極而睡。有時換換口味,也睡於梨華的床——於梨華家的床。

  第八張在豪華莊。所謂豪華莊(Howard Johnsons MotorLodge),原是美國沿超級公路遍設的一家停車旅館,以設計玲瓏別致見稱。我住在豪華莊,在匹堡城外一山頂上,俯覽可及百里,寬闊整潔的稅道上,日夕疾駛著來往的車輛。我也是疾駛而來的旅客啊!車尾曳著密歇根的殘雪,車首指向蓋提斯堡的古戰(zhàn)場。惟一不同的,我是在七十五英里的時速下,豪興飛,朗吟太白的絕句而來的。太白之詩tempo最快,在高速的逍遙游中吟之,最為快意。開了十小時的車,倦得無力看房里的電視,或是壁上掛的費寧格爾(Lionel Feininger)的立體寫意。一陷入黑甜的盆地里便酣然入夢了。夢見未來派的車輪。夢見自己是一尊噬英里的怪獸,吐長長的火舌向俄亥俄的地平。夢見不可名狀閃避的車禍,自己被紅睛的警車追逐,警笛曳著凄厲的響尾。

  好——險!鬼哭神號的一聲剎車,與死亡擦肩而過。自夢魘驚醒,慶幸自己還活著,且躺在第九張床上。床在樓上,樓在鎮(zhèn)上,鎮(zhèn)在古戰(zhàn)場的中央。南北戰(zhàn)爭,已然是百年前的夢魘。這是和平的清晨,星期天的鐘聲,鼓著如鴿的白羽,自那邊路德教堂的尖頂飛起,繞著這小鎮(zhèn)打轉,歷久不下。林肯的巨靈,自古戰(zhàn)場上,自鬼穴中,自四百尊銅炮與二千座石碑之間,該也正冉冉升起。當日林肯下了火車,騎一匹老馬上山,在他的于思胡子和清骨之間,發(fā)表了后來成為民主經(jīng)典的蓋提斯堡演說。那馬鞍,現(xiàn)在還陳列在鎮(zhèn)上的紀念館中。百年后,林肯的側面像,已上了一分銅幣和五元鈔票,但南部的黑人仍上不了選票。同國異命,尼格羅族仍卑屈地生活在士樂悲哀的旋律里。“一只蕃,兩只蕃”。“跟我一樣黑”。那種悲哀,在咖啡館的酒杯里旋轉旋轉,令人停杯投叉,不能卒食,令人從頭蓋骨麻到腳后跟。所謂自由、平等、博愛。從法國大革命到現(xiàn)在。比起他們,五陵少年的憂郁,沒有那么黑。你一直埋怨自己的破鞋,直到你看見有人斷腳。

  鐘聲仍然在敲著和平。為誰而敲,海明威,為誰而敲?想此時,新浴的旭日自大西洋底堂堂升起,紐約港上,自由的女神凌波而立,幾千頓的宏美和壯麗。想此時,江南的表妹們都已出嫁,該不會在采蓮,采菱。巴蜀的同學們早畢業(yè)了,該不會在唱山歌,扭秧歌。母親在黃昏的塔下。父親在記憶的燈前。三個小女孩許已在做她們的稚夢,夢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想此時,夏菁在巍巍的落磯山頂,黃用在愛荷華的雪原,望堯旋轉而旋轉,在越南政變的漩渦。蒲公英的歲月,一切都吹散得如此遼遠。

  想此時,你該仰臥在另一張床上,等待第一聲啼,自第四個幼嬰。浸你在太平洋初春的暖流里,一只膨脹到飽和的珠母,將生命分給生命。而春天畢竟是國際的運動,在西半球,在新英格蘭,從且剎比克灣到波多馬克河到塞斯奎漢娜的兩岸,三月風,四月雨,土撥鼠從凍土里撥出了春季。放風箏的日子哪,鳥雀們來自南方,斗嘴一如開學的稚嬰。鳥雀們來自風之上,云之上,越州過郡,不必納稅,只須抖一串音。不久春將發(fā)一聲吶喊,光譜上所有的色彩都會噴灑而出。櫻花和草莓,山茱蓿,桃花綻時,原野便蒸起千朵紅云,令凡高也看得眼花。沿桃蹊而行,五陵少年,該不會迷路在武陵。至少至少,我要摘一朵紅云寄你,說,紅是我的愛情,云是我的行跡。那種熾熱的思念,隔著航空信封,隔著郵票上林肯的虬髯,你也會覺得燙手。畢竟,這已是三月了,已三月了啊。冬的白宮即將雪崩。春天的手指呵得人好癢。鐘聲仍在響,催人起床。人賴在第九張床上。在想,新婚的那張,在一種夢谷,在一種愛情盆地。日暖。春田。玉也生煙。而鐘聲仍不止。人仍在,第九張床。

  1965年3月15日,蓋提斯堡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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