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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文化苦旅原文

時間:2024-09-15 13:09:16 余秋雨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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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文化苦旅原文

  《文化苦旅》是余秋雨的第一部散文合集,所收作品主要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歷史、文化散文,散點論述,探尋文化;另一部分是回憶散文。下面是文學網(wǎng)小編Lynn整理的唐代詩人相關內(nèi)容資料。

  余秋雨文化苦旅原文 篇1

  道士塔

  莫高窟大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著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從幾座坍弛的來看,塔心豎一木樁,四周以黃泥塑成,基座壘以青磚。歷來住持莫高窟的僧侶都不富裕,從這里也可找見證明。夕陽西下,朔風凜冽,這個破落的塔群更顯得悲涼。

  有一座塔,由于修建年代較近,保存得較為完整。塔身有碑文,移步讀去,猛然一驚,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個王圓箓!

  歷史已有記載,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我見過他的照片,穿著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遇見的一個中國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nóng)民,逃荒到甘肅,做了道士。幾經(jīng)轉折,不幸由他當了莫高窟的家,把持著中國古代最燦爛的文化。他從外國冒險家手里接過極少的錢財,讓他們把難以計數(shù)的敦煌文物一箱箱運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只得一次次屈辱地從外國博物館買取敦煌文獻的微縮膠卷,嘆息一聲,走到放大機前。

  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泄也只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讓他這具無知的軀體全然肩起這筆文化重債,連我們也會覺得無聊。

  這是一個巨大的民族悲劇。王道士只是這出悲劇中錯步上前的小丑。一位年輕詩人寫道,那天傍晚,當冒險家斯坦因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啟程,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天凄艷的晚霞。那里,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真不知道一個堂堂佛教圣地,怎么會讓一個道士來看管。中國的文官都到哪里去了,他們滔滔的奏招怎么從不提一句敦煌的事由?

  其時已是20世紀初年,歐美的藝術家正在醞釀著新世紀的突破。羅丹正在他的工作室里雕塑,雷諾阿、德加、塞尚已處于創(chuàng)作晚期,馬奈早就展出過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他們中有人已向東方藝術投來歆羨的目光,而敦煌藝術,正在王道士手上。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歡到洞窟里轉轉,就像一個老農(nóng),看看他的宅院。他對洞窟里的壁畫有點不滿,暗乎乎的,看著有點眼花。亮堂一點多好呢,他找了兩個幫手,拎來一桶石灰。草扎的刷子裝上一個長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開始他的粉刷。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顏六色還隱隱顯現(xiàn),農(nóng)民做事就講個認真,他再細細刷上第二遍。這兒空氣干燥,一會兒石灰已經(jīng)干透。什么也沒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了一片凈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順便打聽了一下石灰的市價。他算來算去,覺得暫時沒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這幾個吧,他達觀地放下了刷把。

  當幾面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塑雕就顯得過分惹眼。在一個干干凈凈的農(nóng)舍里,她們婀娜的體態(tài)過于招搖,她們?nèi)崦赖臏\笑有點尷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個道士,何不在這里搞上幾個天師、靈宮菩薩?他吩咐幫手去借幾個鐵錘,讓原先幾座塑雕委曲一下。事情干得不賴,纔幾下,婀娜的體態(tài)變成碎片,柔美的淺笑變成了泥巴。聽說鄰村有幾個泥匠,請了來,拌點泥,開始堆塑他的天師和靈宮。泥匠說從沒干過這種活計,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點意思就成。于是,像頑童堆造雪人,這里是鼻子,這里是手腳,總算也能穩(wěn)穩(wěn)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它們刷白。畫一雙眼,還有胡子,像模象樣。道士吐了一口氣,謝過幾個泥匠,再作下一步籌劃。

  今天我走進這幾個洞窟,對著慘白的墻壁、慘白的怪像,腦中也是一片慘白。我?guī)缀醪粫詣樱矍爸被蝿又切┧押丸F錘!白∈!”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見王道士轉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閑人何必喧嘩?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聲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1900年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著一個洞窟中的積沙。沒想到墻壁一震,裂開一條縫,里邊似乎還有一個隱藏的洞穴。王道士有點奇怪,急忙把洞穴打開,嗬,滿滿實實一洞的古物!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這天早晨,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著這個洞穴建立。無數(shù)纔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中國的榮耀和恥辱,將由這個洞穴吞吐。

  現(xiàn)在,他正銜著旱煙管,扒在洞窟里隨手撿翻。他當然看不懂這些東西,只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為何正好我在這兒時墻壁裂縫了呢?或許是神對我的酬勞。趁下次到縣城,撿了幾個經(jīng)卷給縣長看看,順便說說這樁奇事。

  縣長是個文官,稍稍掂出了事情的分量。不久甘肅學臺葉熾昌也知道了,他是金石學家,懂得洞窟的價值,建議藩臺把這些文物運到省城保管。但是東西很多,運費不低,官僚們又猶豫了。只有王道士一次次隨手取一點出來的文物,在官場上送來送去。

  中國是窮。但只要看看這些官僚豪華的生活排場,就知道絕不會窮到籌不出這筆運費。中國官員也不是都沒有學問,他們也已在窗明幾凈的書房里翻動出土經(jīng)卷,推測著書寫朝代了。但他們沒有那副赤腸,下個決心,把祖國的遺產(chǎn)好好保護一下。他們文雅地摸著胡須,吩咐手下:“什么時候,叫那個道士再送幾件來!”已得的幾件,包裝一下,算是送給哪位京官的生日禮品。

  就在這時,歐美的學者、漢學家、考古家、冒險家,卻不遠萬里,風餐露宿,朝敦煌趕來。他們愿意變賣掉自己的全部財產(chǎn),充作偷運一兩件文物回去的路費。他們愿意吃苦,愿意冒著葬身沙漠的危險,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殺的`準備,朝這個剛剛打開的洞窟趕來。他們在沙漠里燃起了股股炊煙,而中國官員的客廳里,也正茶香縷縷。

  沒有任何關卡,沒有任何手續(xù),外國人直接走到了那個洞窟跟前。洞窟砌了一道磚、上了一把鎖,鑰匙掛在王道士的褲腰帶上。外國人未免有點遺憾,他們?nèi)f里沖刺的最后一站,沒有遇到森嚴的文物保護官邸,沒有碰見冷漠的博物館館長,甚至沒有遇到看守和門衛(wèi),一切的一切,竟是這個骯臟的土道士。他們只得幽默地聳聳肩。

  略略交談幾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設想好的種種方案純屬多余,道士要的只是一筆最輕松的小買賣。就像用兩枚針換一只雞,一顆鈕扣換一籃青菜。要詳細地復述這筆交換帳,也許我的筆會不太沈穩(wěn),我只能簡略地說:1905年10月,俄國人勃奧魯切夫用一點點隨身帶著的俄國商品,換取了一大批文書經(jīng)卷;190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迭子銀元換取了24大箱經(jīng)卷、5箱織絹和繪畫;1908年7月,法國人怕希和又用少量銀元換去了10大車、6000多卷寫本和畫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難以想象的低價換取了300多卷寫本和兩尊唐塑;1914年,斯坦國第二次又來,仍用一點銀元換去了5大箱、600多卷經(jīng)卷;……

  道士也有過猶豫,怕這樣會得罪了神。解除這種猶豫十分簡單,那個斯坦國就哄他說,自己十分崇拜唐僧,這次是倒溯著唐僧的腳印,從印度到中國取經(jīng)來了。好,既然是洋唐僧,那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開了門。這里不用任何外交辭令,只需要幾句現(xiàn)編的童話。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車,又一大車。都裝好了,扎緊了。吁——,車隊出發(fā)了。

  沒有走向省城,因為老爺早就說過,沒有運費。好吧,那就運到倫敦,運到巴黎,運到彼得堡,運到東京。

  王道士頻頻點頭,深深鞠躬,還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稱斯坦因為“司大人諱代諾”,稱伯希和為“貝大人諱希和”。他的口袋里有了一些沈甸甸的銀元,這是平常化緣時很難得到的。他依依惜別,感謝司大人、貝大人的“布施”。車隊已經(jīng)駛遠,他還站在路口。沙漠上,兩道深深的車轍。

  斯坦因他們回到國外,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他們的學術報告和探險報告,時時激起如雷的掌聲。他們的敘述中常常提到古怪的王道士,讓外國聽眾感到,從這么一個蠢人手中搶救出這筆遺產(chǎn),是多么重要。他們不斷暗示,是他們的長途跋涉,使敦煌文獻從黑暗走向光明。

  他們都是富有實干精神的學者,在學術上,我可以佩服他們。但是,他們的論述中遺忘了一些極基本的前提。出來辯駁為時已晚,我心頭只是浮現(xiàn)出一個當代中國青年的幾行詩句,那是他寫給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勛爵的:

  我好恨

  稗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著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戰(zhàn)馬

  遠遠離開這天的帥旗

  離開如云的戰(zhàn)陣

  決勝負于城下

  對于這批學者,這些詩句或許太硬。但我確實想用這種方式,攔住他們的車隊。對視著,站立在沙漠里。他們會說,你們無力研究;那么好,先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比比學問高低。什么都成,就是不能這么悄悄地運走祖先給我們的遺贈。

  我不禁又嘆息了,要是車隊果真被我攔下來了,然后怎么辦呢?我只得送繳當時的京城,運費姑且不計。但當時,洞窟文獻不是確也有一批送京的嗎?其情景是,沒裝木箱,只用席子亂捆,沿途官員伸手進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兒歇腳又得留下幾捆,結果,到京城時已零零落落,不成樣子。

  偌大的中國,竟存不下幾卷經(jīng)文!比之于被官員大量糟踐的情景,我有時甚至想狠心說一句:寧肯存放在倫敦博物館里!這句話終究說得不太舒心。被我攔住的車隊,究竟應該駛向哪里?這里也難,那里也難,我只能讓它停駐在沙漠里,然后大哭一場。

  我好恨!

  不止是我在恨。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比我恨得還狠。他們不愿意抒發(fā)感情,只是鐵板著臉,一鉆幾十年,研究敦煌文獻。文獻的膠卷可以從外國買來,越是屈辱越是加緊鉆研。

  我去時,一次敦煌學國際學術討論會正在莫高窟舉行。幾天會罷,一位日本學者用沉重的聲調(diào)作了一個說明:『我想糾正一個過去的說法。這幾年的成果已經(jīng)表明,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也在中國!”

  中國的專家沒有太大的激動,他們默默地離開了會場,走過王道士的圓寂塔前。

  莫高窟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渡胶=(jīng)》記,“舜逐三苗子三!薄?梢娝侨A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zhàn)斗怎么個打法,現(xiàn)在已很難想象,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么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366年,一個和尚來到這里。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zhí)心恬靜,手持一支錫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峰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對應。

  三危金光之謎,后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剎那間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著,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著,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fā)愿,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為圣地。和尚發(fā)愿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暮色壓著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為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挖出來了。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筑,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岙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當聲。

  工匠中隱潛著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后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yǎng)。于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纔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著,變得神秘而又安詳。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里,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象的將來,還只能是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zhí)意要讓每一個朝圣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里時剛過中秋,但朔風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只是一迭連聲地喊著:“莫高!莫高!”聲調(diào)圓潤,如呼親人。國內(nèi)游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游客,在苦苦央求門衛(wèi),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完了,我沿著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試著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只得一次次對著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斗獸場遺跡,中國的許多文件遺跡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跡一般修建于一時,興盛于一時,以后就以純粹遺跡的方式保存著,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伸。長城,作為一種空間的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中國歷史太長、戰(zhàn)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跡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里,躲在不為常人注意的秘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為它始終發(fā)揮著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傳的歷史勝跡,總是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跡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茨呖,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后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著喧鬧的背景,在這里舉行著橫跨千年的游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繚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干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shù)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shù)臅r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起了,夾著細沙,吹得臉頰發(fā)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抬頭看看,側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

  余秋雨文化苦旅原文 篇2

  童年的時候,家鄉(xiāng)還有許多牌坊。

  青山綠水,長路一條,走不了多遠就有一座。高高的,全由青石條砌成,石匠們手藝高超,雕鑿得十分細潔。頂上有浮飾圖紋,不施彩粉,通體干凈。鳥是不在那里筑窩的,飛累了,在那里停一停,看看遠處的茂樹,就飛走了。

  這算是鄉(xiāng)間的名勝。夏日,涼沁沁的石板底座上總睡著幾個赤膊的農(nóng)夫,走腳小販擺開了攤子,孩子們繞著石柱奔跑。哪個農(nóng)夫醒來了,并不立即起身,睜眼仰看著天,仰看著牌坊堂皇的頂端,嘟噥一聲:“嗐,這家有錢!”走腳小販消息靈通,見多識廣,慢悠悠地接口。有一兩句飄進孩子們的耳朵,于是知道,這叫貞節(jié)牌坊,哪個女人死了丈夫,再不嫁人,就立下一個。

  村子里再不嫁人的嬸嬸婆婆多得很,為什么不來立呢?只好去問她們,打算把牌坊立在哪里。一陣惡罵,還抹下眼淚。

  于是牌坊變得兇險起來。玩完了,也學農(nóng)夫躺下,胡亂猜想。白云飄過來了,好像是碰了一下牌坊再飄走的。晚霞升起來了,紅得眼明,晚霞比牌坊低,牌坊比天還高,黑陰陰的,像要壓下來。閉一閉眼睛再看,天更暗了,牌坊的石柱變成長長的腳,有偏長的頭,有狹狹的嘴。一骨碌爬起身來,奔逃回家。

  從此與牌坊結仇,詛咒它的倒塌。夜里,風暴雨狂,普天下生靈顫栗,早晨,四野一片哭聲。莊稼平了,瓦片掀了,大樹折了,趕快去看牌坊,卻定定地立著,紋絲不動。被雨透透地澆了一遍,被風狠狠地刮了一遍,亮閃閃地,更精神了。站在廢墟上。

  村外有一個尼姑庵,最后一個尼姑死于前年。庵空了,不知從哪里來了一位老先生,說要在這里辦學堂。后來又來了幾個外地女教師,紅著臉細聲細氣到各家一說,一些孩子上學了。學了幾個字,便到處找字。鄉(xiāng)下有字的地方太少,想牌坊該有字,一座座看去,竟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因此傻想,要是那個走腳小販死了,誰還知道牌坊的主人呢?

  幸好,村子里還有一個很老的老頭。老頭家像狗窩,大人們關照不要去,他是干盜墓營生的。有個晚上他又與幾個伙伴去干那事。黑咕隆咚摸到一枚戒指,偷偷含在嘴里;锇閭兟犓谝粲挟悾际莾(nèi)行,一陣死拳,打成重傷,吐出來的是一枚銅戒,換來焦餅10張。從此,孩子們只嫌他臟,不敢看他那嘴。但是,他倒能說牌坊許多事。他說,立牌坊得講資格,有錢人家,沒過門的姑娘躲在繡房里成年不出,一聽男方死了,見都沒見過面呢,也跟著自殺;或者……

  都是小阿子聽不懂的話。只有一句聽得來神,他是低聲說的:『真是奇怪,這些女人說是死了,墳里常常沒有!

  鄉(xiāng)下的孩子,腦袋里不知裝了多少猜不透的怪事。誰也解答不了,直到呆呆地年老。老了,再講給孩子們聽。

  管它無字的牌坊呢,管它無人的空棺呢,只顧每天走進破殘的尼姑庵,上學。

  尼姑庵真讓人吃驚。進門平常,轉彎即有花廊,最后竟有滿滿實實的大花圃藏在北墻里邊。不相信世間有那么多花,不相信這塊熟悉的土地會擠出這么多顏色。孩子們一見這個花圃,先是驚叫一聲,然后不再作聲,眼光直直的,亮亮的,腳步輕輕的,悄悄的,走近前去。

  這個花圃,占了整個尼姑庵的四分之一。這群孩子只要向它投了一眼,立時入魔,一輩子丟不下它。往后,再大的花園也能看到,但是,讓幼小的生命第一次領略圣潔的燦爛的,是它。它在孩子們心頭藏下了一種彩色的宗教。

  女教師說,這些花是尼姑們種的。尼姑纔細心呢,也不讓別人進這個小園,舒舒暢暢地種,痛痛快快地看。

  女教師說,不許把它搞壞。輕輕地拔草,輕輕地理下腳籬,不許把它碰著。搬來一些磚塊砌成凳子,一人一個,端端地坐著,兩手齊按膝蓋,好好看。

  終于要問老師,尼姑是什么。女教師說了幾句。又說不清,孩子們挺失望。

  兩年以后,大掃除,女教師用一條毛巾包住頭發(fā),將一把掃帚扎在竹竿上,去掃屋梁。忽然掉下一個布包,急急打開,竟是一迭繡品。一幅一幅翻看,引來一陣陣驚呼。大多是花,與花圃里的一樣多,一樣艷,一樣活。這里有的,花圃里都有了;花圃里有的,這里都有了。還繡著一些成對的鳥,絲線的羽毛不信是假,好多小手都伸上去摸,女教師阻止了。問她是什么鳥,竟又紅著臉不知道。問她這是尼姑們繡的嗎,她點點頭。問尼姑們在哪里學得這般好功夫,她說,從小在繡房里。這些她都知道。

  繡房這個詞,已第二次聽到。第一次從盜墓老頭的臟嘴里。那天放學,直著兩眼胡思亂想。真想找老頭問問,那些立了牌坊的繡房姑娘,會不會從墳墓里逃出來,躲到尼姑庵種花來了?上,老頭早已死了。

  只好與小朋友一起討論。年紀最大的一個口氣也大,說,很多出殯都是假的,待我編一個故事,你們等著聽。他一直沒編出來。孩子們腦中只留下一些零亂的聯(lián)想,每天看見花圃,就會想到牌坊,想到布幔重重的靈堂,飛竄的小船,老人的啞哭,下簾的快轎……顛三例四。

  阿子們漸漸大了,已注意到,女教師們都非常好看。她們的臉很白,所以一臉紅馬上就看出來了。她們喜歡把著孩子的手寫毛筆字,孩子們常常聞到她們頭上淡淡的香味!耗憧矗謱懲崃!”老師輕聲責備,其實孩子沒在看字,在看老師長長的睫毛,那么長,一抖一抖地。老師們極愛清潔,喝口水,先把河水打上來,用明礬沈淀兩天,再輕輕舀到水壺里,煮開,拿出一個雪白的杯子,倒上,纔輕輕地呷一口,牙齒比杯子還白?吹胶⒆釉诳矗σ恍,轉過臉去,再呷一口。然后掏出折成小四方的手絹,抹一下嘴唇。誰見過這么復雜的一套,以前,渴了,就下到河灘上捧一捧水。老師再三叮嚀,以后決不許了。可村里的老人們說,這些教師都是大戶小姐,講究。

  學生一大就麻煩,開始琢磨老師。寒假了,她們不回家,她們家不過年嗎?不吃年夜飯嗎?暑假了,她們也不回家,那么長的暑假,知了叫得煩人,校門緊閉著,她們不冷清嗎?大人說,送些瓜給你們老師吧,她們沒什么吃的。不敢去,她們會喜歡瓜嗎?會把瓜煮熟了吃嗎?大人也疑惑,就不送了吧。一個初夏的星期天,離學校不遠的集鎮(zhèn)上,一位女教師買了一捧楊梅,用手絹掂著,回到學校。好像路上也沒遇到學生,也沒遇到熟人,但第二天一早,每個學生的書包里都帶來一大袋楊梅,紅燦燦地把幾個老師的桌子堆滿了。家家都有楊梅樹,家家大人昨天纔知道,老師是愿意吃楊梅的。

  老師執(zhí)意要去感謝,星期天上午,她們走出了校門,娉娉婷婷地走家訪戶,都不在。門開著,沒有人。經(jīng)一位老婆婆指點,走進一座山岙。全是樹,沒有房,正疑惑,棵棵樹上都在呼叫老師,有聲不見人。都說自己家的楊梅好,要老師去。老師們在一片呼喚聲中暈頭轉向,好一會,山岙里仍然只見這幾個微笑著東張西望的美麗身影。終于有人下樹來拉扯,先是孩子們,再是母親們。鄉(xiāng)間婦人粗,沒幾句話,就盛贊老師的漂亮,當著孩子的面,問為什么不結婚。倒是孩子們不敢看老師的臉,躲回樹上。

  但是對啊,老師們?yōu)槭裁床唤Y婚呢?

  懊像都沒有家。沒有自己的家,也沒有父母的家。也不見有什么人來找過她們,她們也不出去。她們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掉進一個古老的尼姑庵里。她們來得很遠,像在躲著什么,躲在花圃旁邊。她們總說這個尼姑庵很好,看一眼孩子們,又說尼姑太寂寞。

  一天,鄉(xiāng)間很少見到的一個老年郵差送來一封信,是給一位女教師的`。后來又來過一個男人,學校里的氣氛怪異起來。再幾天,那位女教師自盡了。孩子們圍著她哭,她像睡著了,非常平靜。其它女教師也非常平靜,請了幾個鄉(xiāng)民,到山間筑墳,學生們跟著。那個年齡最大的學生走過一座牌坊時不知嘀吐一句什么,『胡說!”一聲斷喝,同時出自幾個女教師的口,從來沒見過她們這么氣忿。

  阿子們畢業(yè)的時候,活著的教師一個也沒有結婚。孩子們圍著尼姑庵——學校的圍墻整整繞了三圈,把圍墻根下的雜草全都拔掉。不大出校門的女教師們把學生送得很遠。這條路干凈多了,路邊的牌坊都已推倒,石頭用來修橋,搖搖蔽晃的爛木橋變成了結實的石橋。

  叫老師快回,老師說,送到石橋那里吧。她們在石橋上捋著孩子們油亮的頭發(fā),都掏出小手絹,擦著眼睛。孩子們低下頭去,看見老師的布鞋,正踩著昔日牌坊上的漂亮雕紋。

  童年的事,越想越渾。有時,小小的庵廟,竟成了一個神秘的圖騰。曾想借此來思索中國婦女掙扎的秘途,又苦于全是疑問,毫無憑信。10年前回鄉(xiāng),花圃仍在,石橋仍在。而那些女教師,一個也不在了。問現(xiàn)任的教師們,完全茫然不知。

  當然我是在的,我又一次繞著圍墻急步行走。怎么會這么小呢?比長藏心中的小多了。立時走完,愴然站定,夕陽投下一個長長的身影,貼墻穿過舊門。這是一個被她們釋放出去的人。一個至今還問不清牌坊奧秘的人。一個由女人們造就的人。一個從花圃出發(fā)的人。

  1985年,美國歐·亨利小說獎授予司徒華·達比克的《熱冰》。匆匆讀完,默然不動。

  小說里也有一塊圣女的牌坊,不是石頭做的,而是一方冰塊。貞潔的處女,冰凍在里邊。

  據(jù)說這位姑娘跟著兩個青年去劃船,船劃到半道上,兩個青年開始對她有非禮舉動,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兩個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則被水蓮蔓莖絆住,陷于泥沼。她的父親抱回了女兒半裸的遺體,在痛苦的瘋癲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封進了冷庫。村里的老修女寫信給教皇,建議把這位冰凍的貞潔姑娘封為圣徒。

  她真的會顯靈。有一次,一位青年醉酒誤入冷庫,酒醒時冷庫的大門已經(jīng)上鎖。他見到了這塊冰:“原來里面凍的是個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發(fā),不僅是金色的,簡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閃閃燭光,散發(fā)著黃澄澄的金色。她袒露著酥胸,在冰層里特別顯得清晰。這是一個美麗的姑娘,蒙蒙紛紛像在睡夢里,又不像睡夢中的人兒,倒像是個乍到城里來的迷路者。”結果,這位青年貼著這塊冰塊反而感到熱氣騰騰,抗住了冷庫里的寒冷。

  小說的最后,是兩個青年偷偷進入冷庫,用小車推出那方冰塊,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兩個青年揮汗如雨,挾著一個完全解凍了的姑娘飛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遠遠送出天邊。

  我默然不動。

  思緒亂極了,理也理不清。老修女供奉著這位姑娘的貞潔,而她卻始終袒露著自己有熱量的生命,在她躲避的冰里。我的家鄉(xiāng)為什么這么熱呢?老也結不成象樣的冰。我的家鄉(xiāng)為什么有這么多不透明的頑石呢?嚴嚴地封住了包裹著的生命。偷偷種花的尼姑,還有我的女老師們,你們是否也有一位老父,哭著把你們送進冰塊?達比克用閃閃燭光形容那位姑娘的秀發(fā),你們的呢,美貌絕倫的中國女性?

  把女兒悄悄封進冰塊的父親,你們一定會有的,我猜想。你們是否企盼過那兩個揮汗如雨的青年,用奔跑的熱量,讓你們完全解凍,一起投向熹微的天際?

  冒犯了,也許能讀到這篇文章的我的年邁的老師們,你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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