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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短篇小說《重訪邊城》

時間:2023-04-09 08:31:06 張愛玲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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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短篇小說《重訪邊城》

  引導語:1961年秋,張愛玲先到臺灣,再訪香港,寫下了短篇小說《重訪邊城》,臺灣和香港,在張愛玲眼中皆屬懸在大陸邊上的“邊城”,而與中國大陸一水之隔的臺灣又和同內地接壤的香港風格完全不同。透過她的犀利之筆,我們看到了現今臺灣早已忘卻的文化特質,以及舊時香港色香味俱全的市民生活。下面是這篇小說的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張愛玲短篇小說《重訪邊城》

  (一)

  我以前沒到過臺灣,但是珍珠港事變后從香港回上海,乘的日本船因為躲避轟炸,航線彎彎扭扭的路過南臺灣,不靠岸,遠遠的只看見個山。

  倚在船舷上還有兩三個乘客,都輕聲呼朋喚友來看,不知道為什么不敢大聲。

  我站在那里一動都不動,沒敢走開一步,怕錯過了,知道這輩子不會再看見更美的風景了……

  張愛玲/文

  我回香港去一趟,順便彎到臺灣去看看。在臺北下飛機的時候,沒預備有認識的人來接。我叫麥先生麥太太不要來,因為他們這一向剛巧忙。但是也可能他們托了別人來接機,所以我看見一個顯然干練的穿深色西裝的人走上前來,并不感到詫異。

  「你是李察.尼克森太太?」他用英語說。

  我看見過金發(fā)的尼克森太太許多照片,很漂亮,看上去比她的年齡年青二三十歲。我從來沒以為我像她,而且這人總該認得出一個中國女同胞,即使戴著太陽眼鏡。但是因為女人總無法完全不信一句諛詞,不管多么顯與事實不符,我立刻想起尼克森太太瘦,而我無疑地是瘦。也許他當作她戴了黑色假發(fā),為了避免引起注意?

  「不是,對不起,」我說。

  他略一頷首,就轉身再到人叢中去尋找。他也許有四十來歲,中等身材,黑黑的同字臉,濃眉低額角,皮膚油膩,長相極普通而看著很順眼。

  我覺得有點奇怪,尼克森太太這時候到臺灣來,而且一個人來。前副總統(tǒng)尼克森剛競選加州州長失敗,在記者招待會上說了句氣話:「此后你們沒有尼克森好讓你們踢來踢去了。」顯然自己也以為他的政治生命完了。正是韜光養(yǎng)晦的時候,怎么讓太太到臺灣來?即使不過是游歷,也要避點嫌疑。不管是怎么回事,總是出了點什么差錯,才只有這么一個大使館華人干員來接她。

  「你們可曉得尼克森太太要來?」我問麥氏夫婦。他們到底還是來了。

  「哦?不曉得。沒聽見說。」

  我告訴他們剛才那人把我誤認作她的笑話。麥先生沒有笑。

  「唔!谷缓笏悬c不好意思地說:「有這么個人老是在飛機場接飛機,接美國名人。有點神經病!

  我笑了起來,隨即被一陣抑郁的浪潮淹沒了,是這孤島對外界的友情的渴望。

  一出機場就有一座大廟,正殿前一列高高的白色水泥臺階,一個五六十歲的太太相當費勁地在往上爬,裹過的半大腳,梳著髻,臃腫的黑旗袍的背影。這不就是我有個中學同班生的母親?

  麥先生正在問我「回來覺得怎么樣?」我驚異地微笑,說:「怎么都還在這兒?當是都沒有了嘛!」除了年光倒流的感覺,那大廟幾乎直蓋到飛機場里,也增加了時空的混亂。當時沒想到,送行怕飛機失事,要燒香求菩薩保佑,就像漁村為了出海打漁危險,必定要有媽祖廟一樣。

  我以前沒到過臺灣,但是珍珠港事變后從香港回上海,乘的日本船因為躲避轟炸,航線彎彎扭扭的路過南臺灣,不靠岸,遠遠的只看見個山。是一個初夏輕陰的下午,淺翠綠的欹斜秀削的山峰映在雪白的天上,近山腳沒入白霧中。像古畫的青綠山水,不過紙張沒有泛黃。倚在船舷上還有兩三個乘客,都輕聲呼朋喚友來看,不知道為什么不敢大聲。我站在那里一動都不動,沒敢走開一步,怕錯過了,知道這輩子不會再看見更美的風景了。當然也許有更美的,不過在中國人看來總不如──沒這么像國畫。

  輪船開得不快,海上那座山維持它固定的姿勢,是否有好半天,還是不過有這么一會工夫,我因為實在貪看,唯恐下一分鐘就沒有了,竟完全沒數,只覺得在注視,也不知道是注入還是注出,仿佛一飲而盡,而居然還在喝,還在喝,但是時時刻刻都可能發(fā)現銜著空杯。末了它是怎樣遠去或是隱沒的,也不記得了,就那一個永遠忘不了的印象。這些年后到臺灣來,根本也沒打聽那是什么山。我不是登山者,也不想看它陸地上的背面。還是這樣好。

  「臺北不美,不過一出城就都非常美,」麥先生在車上說。

  到處是騎樓,跟香港一樣,同是亞熱帶城市,需要遮陽避雨。羅斯福路的老洋房與大樹,在秋暑的白熱的陽光下樹影婆娑,也有點像香港。等公車的男女學生成群,穿的制服乍看像童子軍。紅磚人行道我只在華府看到,也同樣敝舊,常有缺磚。不過華盛頓的街道太寬,往往路邊的兩層樓店面房子太猥瑣,壓不住,四顧茫茫一片荒涼,像廣場又沒有廣場的情調,不像臺北的紅磚道有溫暖感。

  麥氏夫婦知道我的脾氣,也不特地請吃飯招待,只作了一些安排。要看一個陌生的城市,除了步行都是走馬看花。最好是獨行,但是像我這樣不識方向的當然也不能一個人亂走。

  午后麥太太開車先送麥先生上班,再帶我到畫家席德進那里去。麥太太是美國人,活潑潑地把頭一摔,有點賭氣地說:「他是我最偏愛的一個人。(Hesmyfavoriteperson.)」

  她在大門口樓梯腳下哇啦一喊,席先生打著赤膊探頭一看,有點不好意思地去穿上襯衫再招呼我們上樓。樓上雖然悶熱,布置得簡單雅潔,我印象中原色髹漆的板壁很多,正是掛畫的最佳背景。走廊就是畫廊。我瞻仰了一會,太熱,麥太太也沒坐下就走了,席先生送她出去,就手陪我去逛街。

  有席德進帶著走遍大街小巷,是難求的清福。他默無一語,簡直就像你一個人逍遙自在地散步,不過免除迷路的恐慌。鉆進搭滿了晾衣竿的狹巷,下午濕衣服都快干了,衣角偶而微涼,沒有水滴在頭上。盤花金色鐵窗內望進去,小房間里的單人床與桌椅一覽無余,淺粉色印花掛衣袋是美國沒有的。好像還嫌不夠近,一個小女孩貼緊了鐵柵站在窗臺上,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我們挨身走過。也許因為房屋經巧新建,像擠電梯一樣擠得不郁塞,仿佛也同樣是暫時的。

  走過一個花園洋房,灰色磚墻里圍著相當大的一塊空地,有兩棵大樹。

  「這里有說書的。時候還沒到,」他說。

  想必是露天書場,藤椅還沒搬出來。比起上海的書場來,較近柳敬亭原來的樹下或是茶館里說書。沒有粽子與蘇州茶食,茶總有得喝?要經過這樣的大動亂,才擺脫了這些黏附物──零食:雪亮的燈光下,兩邊墻上櫥窗一樣大小與位置的金框大鏡,一路掛到后座,不但反映出臺上的一顰一笑,連觀眾也都照得清清楚楚。大概為了時髦娼妓和姨太太們來捧場,聽完了一檔剛下場就裊裊婷婷起身離去,全場矚目,既出風頭又代作廣告。

  經過一座廟,進去隨喜。這大概是全世界最家常的廟宇,裝著日光燈,掛著日歷。香案上供著蛋杯──吃煮蛋用的高腳小白磁杯,想是代替酒盅。拜墊也就用沙發(fā)上的荷葉邊軟墊,沒有蒲團。墻上掛著個木牌寫著一排排的姓名,不及細看,不知是不是捐錢蓋廟的施主。

  祀的神中有神農,半裸,深棕色皮膚,顯然是上古華南居民,東南亞人的遠祖。神農嘗百草,本來草藥也大都是南方出產,北邊有許多都沒有。草藥發(fā)明人本來應當是華南人。──是否就是「南藥王」?──至于民間怎么會知道史前的華南人這么黑,只能歸之于種族的回憶,浩如煙海的迷茫模糊的。我望著那長方臉黝黑得眉目不清的,長身盤腿坐著的神農,敗在黃帝手中的蚩尤的上代,不禁有一種森森然的神秘感,近于恐懼。

  神案上花瓶里插著塑膠線組成的鏤空花朵。又插著一大瓶彩紙令旗,過去只在中秋節(jié)的香斗上看見過。該是道教對佛寺的影響。神殿一隅倚著搭戲臺用的木材。

  下一座廟是個古廟──當然在臺北不會太古老;疑奈萃甙咨n蒼的略帶紫藍,色調微妙,先就與眾不同。里面的神像現代化得出奇,大頭,面目猙獰,帽子上一顆大絨球橫斜,武生的戲裝;身材極矮,從俯視的角度壓縮了。與他并坐的一位索性沒有下半身。同是雙手擱在桌上,略去下肢的一個是高個子,軀干拉長了,長眉直垂到腮頰上。這決不是受后期印象派影響的現代雕塑,而是當年影響馬蒂斯的日本版畫的表親或祖先。日本吸收中國文化,如漢字就有一大部分是從福建傳過去的。閩南塑像的這種特色,后來如果失傳了,那就是交通便利了些之后,被中原的主流淹沒了。(注)

  ※注:鹿港龍山寺未經翻修,還是古樸的原貌。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光華雜志有它一個守護神的彩色照片,兇惡的朱紅臉,不屑地撇著嘴,厚嘴唇占滿了整個下頦。同年十二月《時報周刊》二五一期有題作「待我休息」的照片,施安全攝:兩個抬出巡行的神將中途倚墻小憩,一白一黑,一高一矮。頎長穿白袍的一個,長眉像刷子一樣掩沒了一對黑洞洞的骷髏眼孔;是八字眉,而八字的一撇往下轉了個彎,垂直披在面頰上,如同鬢發(fā)。矮黑的一個,臉黑得發(fā)亮,撇著嘴冷笑,露出一排細小的白牙,兩片薄薄的紅唇卻在牙齒下面抿得緊緊的──顛倒移挪得不可思議。局部的歪曲想必是閩南塑像獨特的作風。地方性藝術的突出發(fā)展往往不為人注意,像近年來南管出國,獲得法國音樂界的劇賞,也是因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的變局,才把時代的水銀燈撥轉到它身上。※

  下首大玻璃柜里又有只淡黃陶磁怪龍,上頦奇長,長得像食蟻獸,如果有下頦,就是鱷魚了,但是缺下頦,就光吐出個舌頭。背上生翅,身子短得像四腳蛇。創(chuàng)造怪獸,似乎殷周的銅器之后就沒有過?

  這么許多疑問,現成有行家在側,怎么不請教一聲?仿佛有人說過,發(fā)問也要學問。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過看著有點奇怪而已,哪問得出什么。連廟名沒看清楚,也都沒問是什么廟。多年后根據當時筆記作此文,席德進先生已經去世,要問也沒處問了。那天等于夢游癥患者,午睡游臺北。反正那廟不會離席先生寓所太遠,不然我也走不動。

  麥家這兩天有遠客住在他們家,替我在山上的日式旅館定了個房間,號稱「將軍套房」,將軍上山來常住的。進房要經過一連串的小院子,都有假山石與荷池,靜悄悄的一個人影子都不見。在房中只聽見黃昏細雨打著芭蕉,還有就是浴室里石獅子嘴里流出的礦泉,從方柜形水泥浴缸口漫出來,泊泊濺在地上。房間里榻榻米上擺著藤家具。床上被單沒換,有大塊黃白色的漿硬的水漬。顯然將軍不甘寂寞。如果上次住在這里的是軍人。我告訴自己不要太挑剔,找了腳頭一塊干凈土蜷縮著睡,但是有臭蟲。半夜里還是得起來,睡在壁龕的底板上──日式客廳墻上的一個長方形淺洞,掛最好的畫,擺最好的花瓶的地方。下緣一溜光滑的木板很舒服,也不太涼。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女服務生進來鋪床,找不到我,嚇了一大跳。

  幸而只住了一夜。麥家托他們的一個小朋友帶我到他家鄉(xiāng)花蓮觀光,也是名城,而且有高山族人。

  一下鄉(xiāng),臺灣就褪了皮半卷著,露出下面較古老的地層。長途公共汽車上似乎全都是本省人。一個老婦人扎著地中海風味的黑布頭巾、穿著肥大的清裝襖袴,戴著灰白色的玉鐲──臺玉?我也算是還鄉(xiāng)的復雜的心情變成了純粹的觀光客的游興。

  替我做向導的青年不時用肘彎推推我,急促地低聲說:「山地山地!」

  我只匆匆一瞥,看到一個纖瘦的灰色女鬼,頰上刺青,刻出藍色胡須根根上翹,翹得老高,背上背著孩子,在公路旁一爿店前流連。

  「山地山地!」

  吉普賽人似的兒童,穿著破舊的T恤,西式裙子,抱著更小的孩子。

  「有日本電影放映的時候,他們都上城來了,」他說。

  「哦?他們懂日文?」

  「說得非常好!

  車上有許多乘客說日語。這都是早期中國移民,他們的年青人還會說日文的多得使人詫異。

  公共汽車忽然停了,在一個「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一個壯碩的青年跳下車去,車掌也跟著下去了。忽然打起架來,兩人在地下翻滾。藍天下,道旁的作物像淡白的蘆梗矮籬似的齊臻臻約有二尺高。

  「契咖茹喲!契咖茹喲!(搞錯了喲!)」那青年在叫喊。

  司機也下去了,幫著打他。

  大概此地民風強悍。一樣是中國人,在香港我曾經看見一個車掌跟著一個白坐電車的人下去,一把拉住他的西裝領帶,代替從前的辮子,打架的時候第一先揪的。但是那不過是推推搡搡辱罵恫嚇,不是真動武。這次我從臺灣再去香港,有個公車車掌被抓進警察局,因為有個女人指控他用車票打孔機打她。──他們向來總是把那件沉重的鐵器臨空扳得軋軋響,提醒大家買票。──那也還不是對打。香港這一點是與大陸一致的,至少是提倡「武斗」前的大陸。

  這臺灣司機與車掌終于放了那青年,回到車上來。

  「他們說這人老是不買票,總是在這兒跳下去,」我的青年朋友把他們的閩南話譯給我聽。

  挨打的青年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他的美軍剩余物資的茶褐色襯衫撕破了。公車開走了,開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向它立正敬禮。他不會在日據時代當過兵,年紀不夠大,但是那種奇異的敬意只有日本有。

  觀光客大都就看個教堂,在中國就是廟了;ㄉ彽膹R比臺北還更家庭風味,神案前倚著一輛單車,花瓶里插著雞毛撣帚。裝置得高高的轉播無線電放送著流行音樂。后院紅磚闌干砌出工字式空花格子,襯著芭蕉,燈影里偶有一片半片蕉葉碧綠。后面廚房里昏黃的燈下,墻上掛著一串玲瓏的竹片鎖鏈,蒸饅頭用的。我不能想像在蒸籠里怎么用,恨不得帶回去拿到高級時裝公司去推銷,用作腰帶。純棉的瑞士花布如果亂紅如雨中有一抹竹青,響應竹制衣帶,該多新妍可喜!

  花蓮城隍廟供桌上的暗紅漆筊杯像一副豬腰子。浴室的白磁磚墻。殿前方柱與神座也是白磁磚。橫擋在袖案前的一張褪色泥金雕花木板卻像是古物中的精品。又有一對水泥方柱上刻著紅字對聯。忽然一抬頭看見黑洞洞的天上半輪涼月──原來已經站在個小院子里。南中國的建筑就是這樣緊湊曲折,與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大不相同。月下的別院,不禁使人想起無數的庵堂相會的故事。

  (二)

  此地的廟跟臺北一樣,供香客插燭的高腳蠟臺上都沒裝鐵簽──那一定是近代才有的。臺灣還是古風,山字架的下截補換了新木,更顯出上半的黯黑舊白木棍棒的古拙。有的廟就在木架上架只小藤籮,想必籮中可以站滿蠟燭──一只都沒有,但是揣度木架的部位與高矮,不會不是燭臺。因陋就簡,還是當初移民的刻苦的遺風。

  還有一個特點是神像都坐在神龕外,繡幔前面。乍看有點看不慣,太沒掩蔽,仿佛喪失了幾分神秘莊嚴。想來是神像常出巡,抬出抬進,天氣又熱,揮汗出力搬扛的人挨挨擦擦,會污損絲綢帳幔。我看見過一張照片上,廟門外擠滿了人,一個穿白汗背心的中年男子笑著橫抱著個長須神像,臉上的神情親切,而仿佛不當樁事,并不肅然。此地的神似乎更接近人間,人比在老家更需要神,不但背鄉(xiāng)離井,同荒械斗「出草」也都還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其間又還經過五十年異族的統(tǒng)治,只有宗教是還是許可的。這里的人在時間空間上都是邊疆居民,所以有點西部片作風。我想起公共汽車旁的打斗。

  花蓮風化區(qū)的廟,荷葉邊拜墊上鑲著彩色補釘圖案,格外女性化些。有一只破了的,墊在個大缸底下。高僧坐化也是在缸中火葬的,但是這里的缸大概是較日常的用途。缸上沒有木蓋,也許還是裝自來水前的水缸。香案前橫幅浮雕板上嵌滿碎珊瑚枝或是海灘石子作背景。日光燈的青光下,繡花神幔上包著的一層玻璃紙閃閃發(fā)光。想必因為天氣潮濕,怕絲綢腐爛。

  夜間沒有香客,當然是她們正忙的時候。殿外大聲播送爵士樂,更覺冷冷清清。廊下一群廟祝高坐在一個小平臺上,半躺在藤椅上翹著腳喝茶談天。殿側堆著鑼鼓樂器,有一面大鼓上寫著「特級」二字。

  附近街上一座簡陋的三層樓木屋,看上去是新造的,獨門獨戶站在一小塊空地上,門口掛著「甲種娼妓戶」門牌。窗內燈光雪亮,在放送搖滾樂。靠橋直挺挺兩只木椅,此外一無所有。兩個年青的女人穿著短旗袍,長頭發(fā)披在背上,仿佛都是大眼睛高個子高胸脯,足有國際標準,與一個男子在跳搖滾舞。男子近中年了,胖胖的,小眼睛,有點豬相,拱著鼻子,而面貌十分平凡,穿著米色拉鏈夾克,隨和地舒手舒腳,至多可以說跟得上。但是此地明明不是舞校,也許是他們自己人閑著沒事做廣告。

  二等妓院就沒有這么純潔了。公共食堂大觀園附設浴堂,想也就是按摩院,但是聽說是二等妓院。樓下一排窗戶里,有一張?zhí)偬梢紊箱佒鴹l毛巾被,通內室的門里有個大紅織錦緞長旗袍的人影一閃。這樣衣冠齊整怎么按摩?似乎與大城市的馬殺雞性質不同。

  另一個窗戶里有個男子裸體躺在藤椅上,只蓋塊大毛巾。又有個窗戶里,一個人傴僂著在剪腳趾甲。顯然不像大陸上澡堂子里有修腳的。既然是自理,倒不省點錢在家里剪,而在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時候且忙著去剪腳趾甲。雖然剛洗過澡指甲軟些容易剪,也是大殺風景的小小豪舉。

  這一排窗戶不知是否隔成小室的統(tǒng)間,下半截墻漆成暗綠色,上半截奶油色,壁上有只老式掛鐘。樓下大敞著門,門前停著許多單車,歪歪斜斜互相偎倚著疊放。大門內一列深棕色柜臺,像旅館或醫(yī)院掛號處。墻壁也漆成同樣的陰暗的綠色,英美人稱作「醫(yī)院綠」的。

  大概因為氣候炎熱需要通風,仿佛沒有窗簾這樣東西,一律開放展覽。小電影院也只拉上一半鐵門,望進去黑洞洞的一直看到銀幕與兩旁的淡綠色舞臺幕。

  風化區(qū)的照相館門口高高下下掛滿娼妓的照片,有的學影星張仲文長發(fā)遮住半邊臉,有的像劉琦,都穿著低領口夜禮服。又有同一人兩張照片疊印的,清末民初盛行的「對我圖」。

  夜游后,次日再去看古屋。本地最古老的宅第是個二層樓紅磚屋,正樓有飛檐,山墻上鑲著湖綠陶磁挖花壁飾,四周簇擁著淡藍陶磁小云朵。兩翼是平房。場院很大,矮竹籬也許是后添的。院門站得遠遠的,是個小牌樓,上有飛檐,下面一對紅磚方柱。

  臺灣仿佛一直是紅磚,大概因為當地的土質。大陸從前都是青磚,其實是深灰色,可能帶青灰。因為中國人喜愛青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徑稱為青磚。紅磚似是外來的,英國德國最普遍的,條頓民族建筑的特色。在臺灣,紅磚配上中國傳統(tǒng)的飛檐與綠磁壁飾,于不調和中別有一種柔艷憨厚的韻味。

  有個嘉慶年間的廟,最由的一翼封閉了,一扇門上掛著木牌,上寫「辦公處Office」。側面墻上有個書卷形小窗,兩翼各嵌一只湖綠陶磁挖花壁飾作窗欞,中央的一枚想必砸破了,換裝三根原木小棍子,也已經年深月久了,予人的感覺是原有的,整個的構圖倒更樸拙有致。

  又有一幢老屋,普通的窗戶也用這種八角形綠磁挖花壁飾作窗欞,六只疊成兩行。后加同色木柵保護,褪色的淡藍木柵也仍舊溫厚可愛,沒有不調和。

  小巷里,采茶葉的婦人背著孩子在門前平臺上席地圍坐,大家合捧著個大扁蔑籃,不住地晃動著;@子里黑色的茶葉想必是烏龍,茶香十步外特別濃。另一家平臺上堆滿了舊車胎。印度也常有這種大門口的平臺。

  年青的朋友帶我來到一處池塘,一個小棕櫚棚立在水心。碧清的水中偶有兩叢長草倒影。是農場還是漁塭?似乎我的導游永遠都是沉默寡言,我不知道怎么也從來不問。

  有個長發(fā)女郎站在亮藍的水里俯身操作,一件橙黃桔綠的連衫裙卷到大腿上;面貌身材與那兩個甲種娼妓同一類型,不過纖巧清揚。除了電影里,哪有這等人物這身打扮作體力勞動的?如果我是貴賓來參觀,就會疑心是「波田姆金的村莊」──俄國女皇凱薩琳二世的寵臣波田姆金(Potemkin)在女皇游幸途中遍植精雅的農舍,只有前面一堵假墻,又征集村姑穿著當地傳統(tǒng)服裝載歌載舞,一片升平氣象。

  這美人想必引人注目慣了,毫不理會我們眈眈遙視,過了一會,徑自趟水進棚去了。我這才微弱地噯呀了一聲,帶笑驚嘆。那青年得意地笑了。

  此地大概是美人多。一來早期移民本來是南國佳人,又有娶山地太太的高山族,至少是花蓮的阿美族比著名出美人的峇里人還要漂亮。

  我們沿著池邊走到一個棕櫚涼亭歇息,吃柚子。從來沒吃過這樣酸甜多汁的柚子,也許因為產地近,在上海吃到湖南柚子早已干了。我望著地下欄桿的陰影里一道道橫條陽光。剛才那彩色闊銀幕的一場戲猶在目前,疑幻疑真,相形之下,柚子味吃到嘴里真實得使人有點詫異。

  同是邊城,香港不像臺灣有一水之隔,不但接壤,而且返鄉(xiāng)探親掃墓的來來去去絡繹不絕,對大陸自然看得比較清楚。我這次分租的公寓有個大屋頂洋臺,晚上空曠無人,悶來就上去走走,那么大的地方竟走得團團轉。滿城的霓虹燈混合成昏紅的夜色,地平線外似有山外山遙遙起伏,大陸橫躺在那里,聽得見它的呼吸。

  二房東太太是上海人,老是不好意思解釋他們?yōu)槭裁匆肿猓骸肝覀兌际羌陌母F了呀!」

  他們每月寄給她婆家娘家面條炒米咸肉,肉干筍干,砂糖醬油生油肥皂,按季寄衣服。有一種英國制即融方塊雞湯,她婆婆狂喜地來信說它「解決了我們一天兩頓飯的一切問題!股疤撬麄冇脽崴疀_了吃作為補品。她弟弟在勞改營,為了窩藏一個國特嫌犯;寫信來要藥片治他的腰子病與腿腫。她妹妹是個醫(yī)生,派到鄉(xiāng)下工作!杆砩弦鲈\,鄉(xiāng)下地方漆黑,又高低不平,她又怕蛇──女孩子不就是這樣。」她抱歉的聲口就像是說她的兩個女兒占用浴室時間太長,「女孩子不就是這樣!

  我正趕上看見他們一次大打包。房東太太有個親戚要回去,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可以替他們帶東西。她丈夫像牛仔表演捉小牛,用麻繩套住重物,掙扎得在地板上滿地滾。房東太太烤了只蛋糕,又燉了一鍋紅燒肉。

  「鍋他們也用得著,」她說。

  「一鍋紅燒肉怎么帶到上海?」我說。

  「凍結實了呀;疖囅癖湟粯印!

  她天亮就起來送行,也要幫著拎行李通過羅湖邊境的檢查。第二天她一看見我就叫喊起來:「哈呀!張小姐,差點回不來嘍!」

  「噯呀,怎么了?」

  「嚇咦呀!先不先,東西也是太多!顾曇粢坏,用串通同謀的口氣!敢彩沁@位老太,她自己的東西實在多不過。整桶的火油,整箱的罐頭,壓成板的咸魚裝箱,衣裳被窩毯子,鍋呀水壺,樣樣都有,夠賠嫁擺滿一幢房子的。關卡上的人不耐煩起來了。后來查到她皮夾子里有點零錢,人民票,還是她上趟回來帶回來的,忘了人民票不許帶出來的;镞!這就不得了了!哼@是哪來的?哈?』嗯,『你這是什么意思?啊?』找上我了:『你是什么人?啊?你跟她是什么關系,哈?你在這干什么,啊?』」房東太太虎起一張孩兒面,豎起一雙吊梢眼,吼出那些「啊」「哈」!竾喲轿艺f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來送行的──心里嚜一直急得要死!顾欀紘K的一聲,又把聲音一低,竊竊私語道:「這位老太有好幾打尼龍襪子縫在她棉袍里!

  「帶去賣?」

  「不是,去送禮。女人穿在長袴里!

  「──看都看不見!」

  「不是長統(tǒng)的!顾蛩⊥壬媳葎澚艘幌隆!杆徒o干部太太。她總喜歡誰都送到。好能干呵,老太。她把香港拍的電影進口。給高干看的。要這么些錢干什么?哈?七十歲了,又沒兒女,哈?」她笑了。

  這時候正是大躍進后大饑荒大逃亡,五月一個月就有六萬人沖出香港邊界。大都是鄰近地帶的鄉(xiāng)民。向來是農民最苦,也還是農民最苦。十年前我從羅湖出境的時候,看見鄉(xiāng)下人挑著擔子賣菜的可以自由出入,還羨慕他們。我們火車上下來的一群人過了羅湖橋,把證件交給鐵絲網那邊的香港警察。拿了去送到個小屋去研究,就此音信杳然。正是大熱天,我們站在太陽地里等著。這香港警察是個瘦長的廣東靚仔,戴著新款太陽眼鏡,在大陸來的土包子眼中看來奇大的墨鏡,穿的制服是短袖襯衫,百慕達短袴,燙得折痕畢挺,看上去又涼爽又倔傲,背著手踱來踱去。中共站崗的兵士就在我們旁邊,一個腮頰圓鼓鼓的北方男孩,穿著稀皺的太大的制服。大家在灼熱的太陽里站了一個鐘頭之后,那小兵憤怒地咕嚕了一句,第一次開口:「讓你們在外頭等著,這么熱!去到那邊站著!顾孟骂W略指了指后面一箭之遙,有一小塊陰涼的地方。

  我們都不朝他看,只稍帶微笑,反而更往前擠近鐵絲網,仿佛唯恐遺下我們中間的一個。但是仍舊有這么一剎那,我覺得種族的溫暖像潮水沖洗上來,最后一次在身上沖過。

  我學生時代的香港,自從港戰(zhàn)后回上海,廢學十年,那年再回去,倒還沒怎么改變,不過校園后面小山上的樹長高了,中間一條磚砌小徑通向舊時的半山女生宿舍,比例不同了,也有點「面熟陌生」。我正眼都沒看它一眼,時間的重量壓得我抬不起頭來,只覺得那些拔高了的小杉樹還有點未成年人的伶仃相,一個個都是暗綠的池中暗綠的噴泉向白色的天上射去,嘩嘩地上升,在那一剎那間已經把我拋下很遠,縮小了而清晰異常,倒看的望遠鏡中人,遠遠的站在地下。沒等這畫面成形,我早已轉身走開了。

  這次別后不到十年,香港到處在拆建,郵筒半埋在土里也還照常收件。造出來都是白色大廈,與非洲中東海洋洲任何新興都市沒什么分別。偶有別出心裁的,抽屜式洋臺淡橙色與米黃相間,用色膽怯得使人覺得建筑師與畫家真是老死不相往來約兩族。

  想必滿山都是白色高樓,半山的杜鵑花早砍光了。我從來沒問起。其實花叢中原有的二層樓姜黃老洋房,門前洋臺上被了漆的木柱欄桿,掩映在嫣紅的花海中,慘戚得有點刺目,但是配著碧海藍天的背景,也另有一種凄梗的韻味,免得太像俗艷的風景明信片。

  這種老房子當然是要拆,這些年來源源不絕的難民快把這小島擠坍了,怎么能不騰出地方來造房子給人住?我自己知道不可理喻,不過是因為太喜歡這城市,兼有西湖山水的緊湊與青島的整潔,而又是離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國的一鱗半爪給保存了下來,唯其近,沒有失真,不像海外的唐人街。

  這次來我住在九龍,難得過海,怕看新的渡輪碼頭,從前光潤的半舊棗紅橫條地板拆了,換了水泥地。本來一條長廊伸出海中,兩旁隔老遠才有一張玻璃盒裝的廣告畫,冷冷清清介紹香煙或是將上映的影片。這么寶貴的廣告空閑,不予充分利用,大有諧星的throwingline的風度──越是妙語越是「白扔掉」,不經意地咕噥一聲,幾乎聽不清楚。那一份閑逸我特別欣賞。

  相形之下,新蓋的較大的水泥建筑粗陋得慘不忍觀。我總是實在非過海不可,才直奔那家店鋪,目不斜視。這樣□□,自然見聞很少。

  但是看來南下的外省人已經同化了。孩子們在學校里說廣東話,在家里也不肯講任何其他方言,正好不與父母交談,別處的十幾歲的人也許會羨慕他們有這借口。

  耶誕節(jié)他們跟同學當面交換圣誕卡片。社會上不是教徒也都慶祝,送禮,大請客。

  報上十三妹寫的專欄有個讀者來信說:「我今年十九歲!挂荒昵八赣H帶她從華北逃出來,一路經過無數艱險,最后一程子路乘小船到澳門,中途被射擊,父親用身體遮著她,自己受了重傷,死在澳門的醫(yī)院里。她到了香港,由父親的一個朋友給找了個小事,每個月約有一百元港幣,只夠租一個床位,勉強存活!溉愀壑挥形也贿^圣誕節(jié),」她信上說!刚埜嬖V我我是不是應當回大陸去!

  十三妹怎樣回答的,不記得了,想必總是勸勉一番。我的反應是漫畫上的火星直爆,加上許多「!」與「#」,不管「#」在這里是代表什么,當然也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在封閉的社會里,年青人的無知,是外間不能想像的。連父母在家里有許多話也都不敢說,怕萬一被子女檢舉。一到了香港的花花世界,十九歲的女孩正是愛美的年齡,想裝飾自己的欲望該多強烈。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是真寧可回到「大家沒得」的地方,少受點痛苦。不過一路出來,沒有糧票路條,不靠親友幫忙決走不了這么遠。一回去追究起來,豈不害了這些恩人?

  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故事,緊張,悲壯,對人性有諷刺性的結局?上也粫䦟。

  (三)

  臨走我有個親戚約了在香港飯店見一面,晚上七點半在大廳上泡壺紅茶,叫了一盤小蛋糕。談了一會,出來也才八點多。我得要買點廉價金飾帶回去送人,聽說就在后面一條街上就有許多金鋪,開到很晚,順便去一趟。在飯店門口作別,不往天星碼頭走,需要□□。表姑父聽我說還要買東西,有點錯愕,但是顯然覺得我也算是個老香港了,不便說什么,略一點頭呵腰,就在燈光黯淡的門廊里一轉彎消失了身影。

  我循著門廊兜過去,踏上坡斜的后街往上爬,更黑洞洞起來,一個人影子都不見。香港也像美國了,一到了晚上,營業(yè)區(qū)就成了死城,行人絕跡,只有汽車風馳電掣來往。這青石板山道斜度太陡,不通車,就一片死寂。

  到底是中環(huán),怎么這么黑?我該不是第一次發(fā)現我有夜盲癥,但還是不懂怎么沒走過幾家門面,頓時兩眼漆黑。小時候天色黃昏還在看書,總聽見女傭喊叫:「再看要雞茅(盲?)子眼啦!」「開了燈不行嗎?」「開了燈也是一樣!」似乎是個禁忌的時辰。只知道狗的視力不佳,雞是天一黑就看不見了?也許因此一到晚上「雞棲于塒」,必須回到雞窩去。照理在光線不足的地方看書,只會近視。黃昏的時候看書就得夜盲癥,那是個禁忌的時辰,仿佛全憑□想,不科學。但是事實是我傍晚下臺階就看不清楚梯級,戴著眼鏡也沒用。不過一向沒注意,這下子好了──正趕著這時候壯著膽子不去想香港那些太多的路劫的故事,索性瞎了眼亂闖,給捅一刀也是自討的。

  都怪我不肯多跑一趟,怕過海,要兩次并一次,這么晚才去買東西。誰叫你這樣感傷起來,我對自己說。就有那么些感情上的奢侈!怕今昔之感,就不要怕匝頸路劫。活該!

  道旁該都是匹舊式小店,雖然我這次回來沒來過。樓上不會不住人,怎么也沒有半點燈光?也是我有點心慌意亂,只顧得腳下,以及背后與靠近的一面隨時可能來的襲擊,頭上就不理會了,沒去察看有沒有樓窗漏出燈光,大概就有也稀少微弱,而且靜悄悄的聲息毫無。

  要防街邊更深的暗影中竄出人來,因此在街心只聽見石板路□□□的腳步聲。古老的街道沒有騎樓,□直,平均地往上斜,相當闊,但是在黑暗中可寬可窄,一個黑胡同。預期的一拳一腳,或是一撞,腦后一悶棍,都在蓄勢躍躍欲試,似有若無在黑暗中像風吹著柔軟的氣球面,時而貼上臉來,又偶一拂過頭發(fā),擦身而過,僅只前前后后虛晃一招。

  這不是擺綢布攤的街嗎?方向相同,斜度相同。如果是的,當然早已收了攤子,一點痕跡都不留。但是那故鄉(xiāng)氣的市集,現在的香港哪還會有?現在街上擺地攤的只有大陸帶出來的字畫,掛在墻上。事隔二十年,我又向來不認識路,忘了那條街是在娛樂戲院背后,與這條街平行。但是就在這疑似之間,已經往事如潮,四周成為喧鬧的鬼市。攤子實在擁擠,都向上發(fā)展,小車柜上豎起高高的桿柱,掛滿衣料,把沿街店面全都擋住了。

  在人叢里擠著,目不暇給。但是我只看中了一種花布,有一種紅封套的玫瑰紅,鮮明得烈日一樣使人一看就瞎了眼,上面有圓圓的單瓣淺粉色花朵。用較深的粉紅密點代表陰影;ㄏ聝善⒌俚狞S綠色小嫩葉子。同樣花還有碧綠地子,同樣的粉紅花,黃綠葉子;深紫地子,粉紅花,黃綠葉子。那種配色只有中國民間有。但是當然,非洲人穿的曠野原始圖案的花布其實來自英國曼徹斯特的紡織廠──不過是針對老非洲市場,投其所好。英國人仿制的康熙青花瓷幾可亂真。但是花洋布不會掉色。與我同去的一個同學用食指蘸了唾沫試過了。是土布。我母親曾經喜歡一種印白竹葉的青布,用來做旗袍,但是那白竹葉上膩著還沒掉光的石膏,藏青地子沾著點汗氣就掉色,皮膚上一塊烏青像傷痕。就我所知,一九三○年間就剩這一種印花土布了。香港這些土布打哪來的?如果只有廣東有,想必總是廣州或是附近城鎮(zhèn)織造的。但是誰穿?香港山上砍柴的女人也跟一切廣東婦女一樣一身黑。中上等婦女穿唐裝的,也是黑香云紗衫袴,或是用夏季洋服的淺色細碎小花布!鯀^(qū)與中環(huán)沒有嬰兒,所以一時想不到。買了三件同一個花樣的實在無法在那三個顏色里選擇一種──此外也是在這攤子上,還買了件大紅粉紅二色方勝圖案的白絨布,連我也看得出這是嬰兒襁褓的料子。原來這些鮮艷的土布是專給乳嬰做衣服的,稍大就穿童裝了。

  在清初「十三行」時代──十三個洋行限設在一個小島上,只準許廣州商人到島上交易──是唯一接近外國的都市,至今還有炸火腿三明治這一味粵菜為證。他們特有的這種土布,用密點繪花瓣上的陰影,是否受日本的影響?我只知道日本衣料設計慣用密圈,密點不確定。如果相同,也該是較早的時候從中國流傳過去的,因為日本的傳統(tǒng)棉布向來比較經洗,不落色,中國學了繪圖的技巧,不會不學到較進步的染料。

  看來這種花布還是南宋遷入廣東的難民帶來的,細水長流,不絕如縷,而且限給乳嬰穿。

  我從前聽我姑姑說:「天津鄉(xiāng)下女人穿大紅扎腳袴子,真惡心!」那風沙撲面的黃土平原上,天津近海,想必海風掃蕩下更是荒瘠不毛之地。人對色彩的渴望,可想而知。但看傳統(tǒng)建筑的朱欄,朱門,紅樓,丹樨,大紅漆柱子,顯然中國人是愛紅的民族。──雖說「大紅大綠」,綠不過是陪襯,因為講究對稱。幾乎從來沒有單獨大塊的綠色的──但是因為衣服比房舍更接近個人,大紅在新房新婦之外成了禁條。

  當時親戚家有個年紀大的女仆,在上海也仍舊穿北方的扎腳袴!咐侠钇诺脑_袴尿臊臭,」我姑姑也□□這笑話。老年人本來邋遢,幫傭生涯也一切馬虎,扎腳袴又聚氣。北邊鄉(xiāng)下缺水,天又冷,不大能洗澡。大紅棉袴又容易臟,會有黑隱隱的垢膩痕。也許是尿臊臭的聯想加上大紅袴子的挑逗性,使我姑姑看了惡心。

  唐宋的人物畫上常有穿花衣服的,大都是簡化的團花,可能并不忠實復制原來的圖案。衣服幾乎永遠是淡赭色或是淡青,石青,石綠。當然,這不是說這些沖淡的色調不是適合國畫的風格。從來沒有。是否是有一種不成文法的自我約束?

  中國固有的絲綢棉布都褪色,所以絕大多數的人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穿褪色的衣服,正如韓國的傳統(tǒng)服裝是白色,因為多山的半島物產不豐,出不起染料錢。中國古畫中人物限穿淡赭,石青,石綠,淡青,原來是寫實的,不過是褪了色的大紅大綠深青翠藍。中國人最珍愛的顏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紅男綠女」──并不是官員才穿大紅袍的。后人作畫墨守成規(guī),于是畫中人穿那種沖淡的顏色。

  明末清初冒辟疆在回憶錄中寫董小宛「衣退紅衫」觀潮,眾人望之如凌波仙子。我一向以為「退紅」是最淡的粉紅,其實大概也就是淡赭色,不過身為名妓,她當然只穿新衣,是染就的淡赭紅,穿著更亭亭入畫。

  倒不是繪畫的影響,而是滿清入關,滿人不是愛紅的民族,清宮的建筑與室內裝修的色調都趨向蒼□,上行下效,一方面物極必反,漢人本來也已穿厭了「鮮衣」。有這旬諺語:「若安占,須帶三分孝!拱啄锬锶绻皇切鹿,也就不可能一身白,成了她的招牌!逗I匣ā防锏逆郊舜蠖即┖灿写~肚白,「竹根青」(泛背的淡黃褐色)的;小家碧玉趙二寶與她哥哥都穿月白。書中喪禮布置用湖色月白。顯然到了晚清,上海的妓院與附近一帶的小戶人家已經沒這些忌諱了。

  鮮艷的色彩只有保守性的鄉(xiāng)農仍舊喜愛,淪為沒有紀錄的次文化。此外大紅大綠只存在于婚禮中,而婚禮向來是古代習俗的廢紙簍,「兒女□□□」中安志節(jié)的考據,也都是當時已經失傳的□節(jié)了!付捶俊惯@名詞甚至于上溯到穴居時代,想必后來有了房屋,仍舊照上代的習慣,送一對新人。到山洞中過夜。洞房又稱「青廬」,想必到了漢朝人煙稠密,安全清靜的山洞太少,就在宅院中用青翠的樹枝搭個小屋,仿效古人度夏或是行獵放牧的臨時房舍。

  從什么時候起,連農民也摒棄鮮艷的色彩,只給嬰兒穿天津鄉(xiāng)下女人的大紅袴子。附近有一處婦女畫青樓為副業(yè)──我雖只知道楊柳青的年畫──都是積習相沿,同被視為陋俗。原因許是時裝不可抗拒的力量,連在鄉(xiāng)下,濃艷的彩色也終于過了時,嫌土頭土腦了。但是在這之前,宋明理學也已經滲透到社會基層,女人需要處處防閑,不得不韜光養(yǎng)晦,珍愛的彩色只能留給小孩穿。而在一九四○年的香港,連窮孩子也都穿西式童裝了,穿傳統(tǒng)花布的又更縮到吃奶的孩子。

  當時我沒想到這么多,就只感到狂喜,第一次觸摸到歷史的質地──暖厚黏重,不像洋布爽脆──而又不像一件古董,微涼光滑的,無法在上面留下個人的痕跡;它自有它完整的亙古的存在,你沒份,愛撫它的時候也已經被拋棄了。而我這是收藏家在古畫上題字,只有更「后無來者」──衣料裁剪成衣服,就不能再屬于別人了。我拿著對著鏡子比來比去,像穿著一幅名畫一樣森森然,飄飄然。是什么時候絕跡于中原與大江南北,已經不可考了。港戰(zhàn)后被我?guī)Щ厣虾,做了衣服穿,一般人除了覺得怪,并不注意,只有偶而個把小販看了似曾相識,凝視片刻,若有所悟,臉上浮出輕微的嘲笑。大概在鄉(xiāng)下見過類似的破布條子。當然沒穿多久就黯敗褪色了。像抓住了古人的衣角,只一會工夫,就又消失了。

  共產黨來了以后,我領到兩塊配給布。一件湖色的,粗硬厚重得像土布,我做了件唐裝喇叭袖短衫,另一件做了條雪青洋紗袴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對從前的人牽衣不舍。

  排隊登記戶口。一個看似八路軍的老干部在街口擺張小學校的黃漆書桌,輪到我上前,他一看是個老鄉(xiāng),略怔了怔,因似笑非笑問了聲:「認識字嗎?」

  我點點頭,心里很得意。顯然不像個知識分子。

  而現在,這些年后,忽然發(fā)現自己又在那條神奇的綢布攤的街上,不過在今日香港不會有那種鄉(xiāng)下趕集式的攤販了。這不正是我極力避免的,舊地重游的感慨?我不免覺得冤苦。寧可冒身體發(fā)膚的危險去躲它,倒偏偏狹路相逢,而且是在這黑暗死寂的空街上,等于一同封死在鐵桶里,再鐘愛的貓也會撕裂你的臉,抓瞎你的眼睛。幸而我為了提心吊膽隨時準備著被搶劫,心不在焉,有點麻木。

  而且正在開始疑心,會不會走錯路了?通到夜市金鋪的橫街,怎么會一個人都沒有?當然順著上坡路比較吃力,摸黑走又更費勁。就像是走了這半天了。正耐著性子,一步一步往前推進,忽然一抬頭看見一列日光光雪亮的平房高高在上,像個泥金畫卷,不過是白金,孤懸在黑暗中。因為是開間很小的店面房子,不是樓房。對街又沒有房舍,就像「清明上河圖」,更有疑幻疑真的驚喜。

  貨比三家不吃虧,我這家走到那家,柜臺后少年老成的青年店員穿著少見的長袍──不知道是否為了招徠游客──袖著手笑嘻嘻的,在他們這不設防城市里,好像還是北宋的太平盛世。除了玻璃柜里的金飾,一望而知不是古中國。貨品家家都一樣,也許是我的幻覺,連店員也都一模一樣。

  我買了兩只小福字頸飾串在細金鏈條上。歸途還是在黑暗中,不知道怎么仿佛安全了點。其實他們那不設防城市的默契──如果有的話──也不會延展到百步外。剛才來的時候沒遇見,還是隨時可以冒出個人影來。但是到底稍微放心了點,而且眼睛比較習慣了黑暗。這才看到攔街有一道木柵門,不過大敞著,只見兩旁靠邊丈來高的卅字架。大概門雖設而長開。傳說賈寶玉淪為看街兵,不就是打更看守街門?更鼓宵禁的時代的遺跡,怎么鹿港以外竟還有?從前買布的時候怎么沒看見?那就還是不是這條街,真想不到,臨走還有這新發(fā)現。

  當然,也許是古□,不是古跡。但是怎么會保留到現在,尤其是這全島大拆建的時候?香港就是這樣,沒準。忽然空中飄來一縷屎臭,在黑暗中特別濃烈。不是倒馬桶,沒有刷馬桶的聲音。晚上也不是倒馬桶的時候。也不是有人在街上大便,露天較空曠,不會這樣熱呼呼的。那難道是店面樓上住家的一掀開馬桶蓋,就有這么臭?而且還是馬可孛羅的世界,色香味俱全。我覺得是香港的臨去秋波,帶點安撫的意味,若在我憶舊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旁動著微笑起來,但是我畢竟笑不出來,因為疑心是跟它訣別了。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出生於上海,原名張煐。1922年遷居天津。1928年由天津搬回上海,讀《紅樓夢》和《三國演義》。1930年改名張愛玲,1939年考進香港大學,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兩年後,發(fā)表《傾城之戀》和《金鎖記》等作品,并結識周瘦鵑、柯靈、蘇青和胡蘭成。1944與胡蘭成結婚,1945年自編《傾城之戀》在上海公演;同年,抗戰(zhàn)勝利。1947年與胡蘭成離婚,1952年移居香港,1955年離港赴美,并拜訪胡適。1956年結識劇作家賴雅,同年八月,在紐約與賴雅結婚。1967年賴雅去世,1973年定居洛杉磯;兩年后,完成英譯清代長篇小說《海上花列傳》。1995年九月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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