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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十七章

時間:2024-04-17 10:24:37 張愛玲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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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十七章

  引導(dǎo)語:張愛玲的《十八春》一共十八章,人物離離合合了十八個春天,最后為貢獻(xiàn)國家在中國東北大團(tuán)圓,男女主角們各有所配,下文就是小編收集的第十七章,我們一起閱讀學(xué)習(xí)吧。

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十七章

  翠芝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見翠芝披著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又道:"你在這兒干什么?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因?qū)⒛菑埿殴{一夾夾在書里,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都快三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么,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鬧鐘開了十點鐘。"世鈞不語。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里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tài)度這樣奇怪。

  他不等鬧鐘鬧醒,天一亮就起來了兩遍,大概是螃蟹吃壞了,鬧肚子。叔惠來吃午飯,他也只下來陪著,喝了兩口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的人,說話好象深了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暗中摸索,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于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里說話,世鈞又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象永遠(yuǎn)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里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飯后翠芝去煮咖啡,因為傭人沒用過這種蒸餾壺。叔惠正在說美國的情形,在戰(zhàn)時因為需要用人,機(jī)會倒比較多,待遇也比較好。世鈞道:"你這下子真是熬出資格來了。懊悔那時候沒跟你走。是你說的,在這兒混不出什么來。"叔惠道:"在哪兒還不都是混,只要心里還痛快就是了。"世鈞道:"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jié)一下,又彷佛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隨即捧著咖啡進(jìn)來了,打斷了話鋒。

  叔惠飯后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個老同事,天南地北談起從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講起曼楨曾經(jīng)回到他們廠里找過事,留下一個地址,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結(jié)過婚又離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來。那同事剛巧那天有事,約了改天見面,叔惠從那里出來,一時興起,就去找曼楨。她住的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進(jìn)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nèi)有很大的一個天井。傍晚時分,天井里正有一個女傭在那里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里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個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墻搭了一張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兒?"那婦人抬起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傭道:"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會,便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自己的姓名與他妹夫家的電話號碼,遞給那婦人,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交給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個多鐘頭,果然就有人打電話到他妹夫家里,他們親家太太接的電話,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們的電話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邊去吧。"那邊是翠芝接的電話,回道:"許先生出去了,你貴姓?……噢,你的電話是三─五─一─七─四!,別客氣。"

  世鈞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樓上躺著。翠芝掛上電話上樓來,便道:"有個姓顧的女人打電話找叔惠,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你們從前那個女同事,到南京來過的?"世鈞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里想昨天剛想起曼楨,今天就有電話來,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翠芝道:"她還沒結(jié)婚?"世鈞道:"結(jié)了婚了吧?"翠芝道:"那還姓顧?"世鈞道:"結(jié)了婚的女人用本來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這么說也比較清楚。"翠芝道:"那時候你媽說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鵬又說是你的朋友──你們的事!"說著笑了。世鈞沒作聲。翠芝默然了一會,又道:"叔惠沒跟你說他離婚的事?"世鈞笑道:"哪兒有機(jī)會說這些個?根本沒跟他單獨談幾分鐘。"翠芝道:"好好,嫌我討厭,待會兒他來了我讓開,讓你們說話。"

  隔了一會,叔惠回來了,上樓來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鈞道:"翠芝告訴你沒有,剛才有個姓顧的打電話給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楨,我剛才去找她,沒碰著。"世鈞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這些年都沒看見她?"世鈞道:"沒有。"叔惠道:"聽說她結(jié)了婚又離婚了,倒跟我一樣。"這本來是最好的機(jī)會,可以問他離婚的事,但是世鈞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沒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離婚了?怎么會──?為什么?反正絕對不會是為了他。就是為了他又怎么著?他現(xiàn)在還能怎么樣?

  叔惠見他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便岔開來說別的。翠芝又進(jìn)來問世鈞:"你好了點沒有?"世鈞道:"我今天不行了,還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飯。"叔惠道:"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樣?"世鈞道:"不行,你這些年沒看見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來沒預(yù)備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沒菜沒關(guān)系,今天我們別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還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過他們倆,翠芝還待商議吃哪家館子,要不要訂座位,世鈞催她快換衣裳,叔惠只得到樓下去等著。

  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發(fā),世鈞躺在床上看著她。她這一頭頭發(fā),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里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些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今天她把頭發(fā)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fā)襯托出那豐秀的面龐。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她出發(fā)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著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閑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觀,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別亮,彷佛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么約會似的。她換上一件藏青花綢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綠牡丹。世鈞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聽見這話很感到意外,非常高興,笑道:"還漂亮?老都老了。"

  兩個孩子看了電影回來,二貝站在梳妝臺旁邊看她化妝。大貝說下次再也不帶二貝去了,說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guī)ト瞿。他平時在家里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一個人九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里究竟想些什么?"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jīng)過那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彷佛他那時候已經(jīng)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翠芝走了,孩子們也下去吃飯去了。這時候才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再想到剛才說曼楨的話。一想起來,突然心頭咕咚一聲撞了一下──翠芝記下的電話號碼一定讓叔惠撕了去了。這一想,他本來披著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馬上下樓去。電話旁邊擱著本小記事冊,一看最上面的一頁,赫然的歪歪斜斜寫著"顧 三五一七四"。叔惠一個人在樓下這半天,一定把號碼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經(jīng)打了電話去。就在今天晚上這一兩個鐘頭內(nèi),她的聲音倒在這熟悉的穿堂里出現(xiàn)了兩次,在燈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間。他為什么不能也打一個去?老朋友了,這些年不見,本來應(yīng)當(dāng)?shù)。她起初未必知道這是他家,等叔惠剛才打了去,總告訴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禮,彷佛怪她不應(yīng)當(dāng)打到他家里來似的。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不能一開口就像對質(zhì)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輕人了,還不放灑脫點?隨便談兩句,好在跟曼楨總是不愁沒話可說的。難得今天一個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聽。專門聽他跟別人說話,跟她自己說倒又不愛聽。但是正唯其這樣,因為覺得是個好機(jī)會,倒彷佛有點可恥。

  正躊躇間,聽見李媽叫道:"咦,少爺下來了!在下邊開飯吧?我正要送上樓去。少奶奶叫把湯熱給你吃,還有兩樣吃粥的菜。"兩個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來吃飯!"世鈞把號碼抄了下來,便走進(jìn)去跟他們一桌吃,聽他們夾七夾八講今天的電影給他聽。飯后他坐在樓下看晚報。這時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剛才沒撐著跟叔惠一塊出去。大概因為沒有打電話給曼楨,所以特別覺得寂寞,很盼望他們早點回來。這回叔惠來了,始終沒有暢談過,今天可以談到夜深。孩子們都去睡了,看看鐘倒已經(jīng)快十點了,想必他們總是吃了飯又到別處去坐坐。翠芝前兩天曾經(jīng)提起哪家夜總會的表演聽說精采。

  等來等去還不來,李媽倒報說大少奶奶來了,F(xiàn)在小健在上海進(jìn)大學(xué),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來住,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往來。自從小健那回在這兒給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氣。

  但是世鈞一聽見說他嫂嫂來了,猜想她的來意,或者還是為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jìn),在學(xué)校里功課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蕩。當(dāng)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于溺愛不明

  ,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里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xiàn)在也許被她發(fā)覺了,她今天晚上來,也許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并沒有猜著。大少奶奶是因為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里吃飯,剛巧碰見了翠芝。請客是在樓上房間里,翠芝和叔惠在樓下的火車座里。大少奶奶就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rèn)識叔惠的,叔惠不認(rèn)識她了,因為隔了這些年,她見老了,而且現(xiàn)在完全換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沒看見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兩人可并沒有說話。大少奶奶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后再下樓來,他們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連夜趕到世鈞這里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guān)系重大,不能因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為隱瞞,所以她自以為是抱著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災(zāi)樂禍。一問翠芝還沒回來,更心里有數(shù),因笑道:"怎么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去。

  叔嫂二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彷佛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并不知情,他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錢給小健。但是跟她說這話倒很不容易措辭,一個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hù)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yuǎn)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fā)想著他是有什么難以出口的隱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數(shù)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話要說?你盡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么──"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么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rèn)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rèn)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沖著人家淌眼淚,算那一出?"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么別的,那她也還不至于!"說著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guān)于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F(xiàn)在當(dāng)然不便啟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閑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后,世鈞倒嘆了一番,心里想象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著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著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么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jīng)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并沒有不愉快的神氣。

  她催他上樓去躺著,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拿了本書來給他看。她端著杯茶走進(jìn)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上一拋。這一拋,書里夾著的一張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踏著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經(jīng)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拿在手里不經(jīng)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沒什么可看的。"說著便伸手來奪。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著,臉上漸漸露出詫異的神氣,笑道:"呦!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么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拿來給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道:"'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記著這些──'"她讀到這里,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來。世鈞道:"你還我。"她又捏著喉嚨,尖聲尖氣學(xué)著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隨便看見什么,或是聽見人家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zhuǎn)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鈞笑道:"噯喲,看不出你倒還有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這樣著迷,啊!"說著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著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鈞道:"為什么?不夠漂亮?不夠時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氣得這樣!"她又打著話劇腔嬌聲嬌氣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yuǎn)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噯呀,她還在那兒等著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動手來跟她搶,粗聲道:"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掙扎起來,世鈞差點沒打她。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著臉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肉麻的信!"一面說一面挺著胸脯子往外走。

  世鈞把那縐成一團(tuán)的信紙一把抓在手里,團(tuán)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現(xiàn)在還氣得打戰(zhàn)。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fā)上用一種大白珠子編織皮包,見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那聲口是不預(yù)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fā)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jìn)一丬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住址,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鈞猜想著一定是曼楨家里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一丬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明知道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那又何必呢?這時候平白的又把她牽涉到他的家庭糾紛里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電話里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yán)嚷,朦朧的遠(yuǎn)遠(yuǎn)的兩聲"波波,聽上去有一種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掛斷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dāng)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里出來,在街上走著。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么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xiàn)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fēng)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著,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里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

  ,她已經(jīng)去睡了,彷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wù)做著,隨即看見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媽心里雪亮,還不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鐘,聽壁腳的本領(lǐng)卻不輸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好,少爺雖然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hù),他也許是愛面子,當(dāng)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嘔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便把大少奶奶的話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她。

  世鈞回來了,翠芝已經(jīng)上床了,坐在床上織珠子皮包,臉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領(lǐng)帶,便緩緩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的,我們中間并沒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經(jīng)是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馬上很敵意的問道:"你說什么?什么第三者?這話是什么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聽她那口吻,彷佛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十幾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dāng)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著。世鈞也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

  他想明天看見叔惠的時候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機(jī)會到美國去深造。蹉跎了這些年,當(dāng)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還回不回美國也要看情形,預(yù)備先到北邊去一趟,到了北邊也可以托他代為留心,能在北方找個事,換換環(huán)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不過這一層暫時不打算告訴叔惠。偏偏叔惠一連幾天都沒來,也沒打電話來。世鈞漸漸有點疑心起來,難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這兩天鬧別扭,連這話都不愿意問她。結(jié)果還是自己打了個電話去,叔惠滿口子嚷忙,特別忙的原因是改變主張,日內(nèi)就動身北上,有機(jī)會還想到東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沒來得及多談,就約了星期五來吃晚飯。

  那天下午,世鈞又想著,當(dāng)著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里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著,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從辦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后的衖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當(dāng)老,小院子上面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著窗前一幅藍(lán)綠色的新竹簾子,分外鮮明。細(xì)雨后,水門汀濕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后門口搧風(fēng)爐,看得見火舌頭。世鈞看著門牌數(shù)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么?"灶下的女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

  叔惠的妹妹抱著孩子走來,笑著往里讓,走在他前面老遠(yuǎn),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里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里面許太太倒已經(jīng)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女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里面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jīng)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里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不過房間里的人眼睛習(xí)慣于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面進(jìn)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

  他們這里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來跨進(jìn)去,一腳先,一腳后,相當(dāng)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么,倒聽見曼楨笑著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diào)輕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diào)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yuǎn)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不知道說些什么,要等說過之后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鐘,剛巧今天忙,擱到這時候才來,他等不及先走了。"

  許太太態(tài)度很自然,不過話比平時多,不等寂靜下來就忙著去填滿那空檔。先解釋叔惠這一向為什么忙得這樣,又說起叔惠的妹妹,從前世鈞給她補(bǔ)算術(shù)的時候才多大,現(xiàn)在都有了孩子了。又問曼楨還是哪年看見她的。算來算去,就不問她跟世鈞多少年沒見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飯的事,許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絕口不提。世鈞的家當(dāng)然是最忌諱的。因又說起裕舫。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后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xiàn)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fā)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遠(yuǎn),像倒看望遠(yuǎn)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么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dāng)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jīng)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么都怕打斷了情調(diào),她會說要回去了。于是就這么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jìn)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么。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里也就一同進(jìn)去了。里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jīng)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后,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么字,甚至于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污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yù)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yù)備跟她爭論,打算就掛斷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么,也沒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么,倒像是有一種預(yù)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jìn)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jìn)去,放下了白布門簾。曼楨進(jìn)去一看,里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進(jìn)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F(xiàn)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么。兩人就這么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xiàn)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jīng)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于往后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后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么叫幸福?這要看怎么解釋。她不應(yīng)當(dāng)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么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rèn)錯?還是護(hù)短,護(hù)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么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復(fù)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于剛才以沉默為答復(fù)。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更百般依戀,一只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yīng),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么樣告訴他,也曾經(jīng)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F(xiàn)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jīng)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這時候因為怕茶房進(jìn)來,已經(jīng)坐了下來。世鈞越聽越奇怪,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很蒼白。出了這種事,他竟懵然。最氣人的是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xiàn)在就是粉身碎骨也沖不進(jìn)去,沒法把她救出來。曼楨始終不朝他看著,彷佛看見了他就說不下去似的。講到從祝家逃出來,結(jié)果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跟著就說起離婚,費了無數(shù)周折,孩子總算是判給她撫養(yǎng)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

  世鈞道:"那你現(xiàn)在怎么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xiàn)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鈞道:"這人現(xiàn)在在哪兒?"曼楨道:"還提他干什么?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后來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那么胡涂,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就恨。"當(dāng)然她是指嫁給鴻才的事。世鈞知道她當(dāng)時一定是聽見他結(jié)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棄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時間也是……也是因為我實在叫你灰心。"曼楨突然別過頭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

  世鈞一時也無話可說,隔了一會方低聲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豫瑾結(jié)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么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講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yǎng)病,他去看她,他們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不見他;氐侥暇┖髮懶沤o她,一直沒有回音,后來再去找她,已經(jīng)全家都離開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聽見她結(jié)婚的消息。當(dāng)時實在是沒有想到她自己姊姊會這樣,而且剛巧從別方面聽見說,豫瑾新近到上海來結(jié)婚。曼楨道:"他是那時候結(jié)婚的。"世鈞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曼楨道:"在內(nèi)地?箲(zhàn)那時候他在鄉(xiāng)下讓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后來總算放出來了,就跑到重慶去了。"世鈞慘然了一會,因道:"他還好?有信沒有?"曼楨道:"也是前兩年,有個親戚在貴陽碰見他,才有信來,還幫我想法子還債。"

  憑豫瑾對她的情分,幫助她還債本來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世鈞頓了頓,結(jié)果還是忍不住,彷佛順口問了聲:"他有沒有再結(jié)婚?"曼楨道:"沒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世鈞頓時慚愧起來,彷佛有豫瑾在那里,他就可以卸責(zé)似的。他其實是恨不得破壞一切,來補(bǔ)償曼楨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著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現(xiàn)在見著你了,別的什么都好辦。我下了決心了,沒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曼楨不等他說完,已經(jīng)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聲叫道:"你別說這話行不行?今天能見這一面,已經(jīng)是……心里不知多痛快!"說著已是兩行眼淚直流下來,低下頭去抬起手背揩拭。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他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扎。從前最后一次見面,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里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

  他們這壁廂生離死別,那頭他家里也正難舍難分,自從翠芝掛上了電話,去告訴叔惠說世鈞不回來吃飯,房間里的空氣就透著幾分不自然。翠芝見沒甚話說,便出去吩咐開飯。兩個孩子已經(jīng)吃過了。偏那李媽一留神,也不進(jìn)來伺候添飯,連陶媽也影橙無,老媽子們再笨些,有些事是不消囑咐的。叔惠是在別處吃得半醉了來的,也許是出于自衛(wèi),怕跟他們夫婦倆吃這頓飯。現(xiàn)在就只剩下一個翠芝,也只有更僵。

  在飯桌上,兩人都找了些閑話來講,但是老感到?jīng)]話說。翠芝在一度沉默之后,便淡淡的說道:"我知道,你怕我又跟你說那些話。"他本來是跟她生氣,那天出去吃飯,她那樣盡情發(fā)泄。她當(dāng)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們之間唯一的可能是有關(guān)系。以他跟世鈞的交情,這又是辦不到的,所以她彷佛有恃無恐似的。女人向來是這樣,就光喜歡說。男人是不大要"談"戀愛的,除了年紀(jì)實在輕的時候。

  他生氣,也是因為那誘惑太強(qiáng)了。幾天不見,又想回來了,覺得對她不起。他微醺地望著她,忽然站起來走過來,憐惜地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翠芝坐著一動也不動,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向前望著,也不朝他看,但是仍舊凄然,而又很柔馴的神氣。叔惠只管順著她頭發(fā)撫摸著,含笑望著她半晌,忽道:"其實儀娃跟你的脾氣有點像,不過她差遠(yuǎn)了,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年紀(jì)關(guān)系,心境不同了。"便講起他的結(jié)婚經(jīng)過。其實他當(dāng)時的心理說來可笑──當(dāng)然他也不會說──多少有點賭氣。翠芝的母親從前對他那樣,雖然不過匆匆一面,而且事隔多年,又遠(yuǎn)隔重洋,明知石太太也不會聽見,畢竟出了口氣。他不說,翠芝也可以想象──比她闊,比她出風(fēng)頭的小姐。

  儀娃怕生孩子,老是怕會有,就為這個不知道鬧過多少回。他雖然收入不錯,在美國生活程度高,當(dāng)然不夠她用的。她自己的錢不讓她花,是逼著她吃苦。用她的錢,日子久了又不免叫她看不起,至少下意識地。吵架是都為了節(jié)育,她在這件事上太神經(jīng)質(zhì),結(jié)果他煩不勝煩,賭氣不理她了,又被她抓住了錯處,鬧著要離婚。離就離──他不答應(yīng),難道是要她出贍養(yǎng)費?

  所謂抓住了錯處,當(dāng)然是有別的女人。他沒提。本來在戰(zhàn)時美國,這太普遍了。他結(jié)婚很晚,以前當(dāng)然也有過艷遇,不過生平也還是對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得最久。這時候燈下相對,晚風(fēng)吹著米黃色厚呢窗簾,像個女人的裙子在風(fēng)中鼓蕩著,亭亭地,姍姍地,像要進(jìn)來又沒進(jìn)來。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長裙老在半空中徘徊著,彷佛隨時就要走了,而過門不入,兩人看著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虛度之感。

  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會再結(jié)婚的。"叔惠笑道:"哦?"翠芝笑道:"你將來的太太一定年輕、漂亮──"叔惠聽她語氣未盡,便替她續(xù)下去道:"有錢。"兩人都笑了。叔惠笑道:"你覺得這是個惡性循環(huán),是不是?"因又解釋道:"我是說,我給你害的,彷佛這輩子只好吃這碗飯了,除非真是老得沒人要。"在一片笑聲中,翠芝卻感到一絲凄涼的勝利與滿足。

  張愛玲《十八春》與《半生緣》文本比較

  《十八春》寫的是顧曼楨與沈世鈞這對青年男女相識相戀水到渠成的愛情故事。因為曼楨的姐姐曼璐與姐夫鴻才強(qiáng)盜式的介入,戀人間一時的賭氣成了勞燕分飛的導(dǎo)火線。十八年后,二人久別重逢,上海還是那個上海,人已不是當(dāng)年那對情投意合的戀人了。最后,在大時代的召喚下,二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東北開始新生活。讀過兩本小說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十八春》與《半生緣》最顯著的差異無疑是結(jié)局的變動!妒舜骸芬还彩苏拢宋镫x離合合了十八個春天,最后為貢獻(xiàn)國家在中國東北大團(tuán)圓,男女主角們各有所配;《半生緣》結(jié)束于原敘述的第十七章,故事只渡過了十四個年頭,結(jié)束的時候,主要人物更是糾纏在重新書寫的兩個平行交錯、兒女私情徘徊于不倫與不忠邊緣的藕斷絲連調(diào)情場景之中!笆恕辈蛔,緣也未圓,叫做“半生”是貼切不過了。短短的四年之差,把曼楨與世鈞的相遇從解放后提前到戰(zhàn)后,男女主人公在大時代的感召下齊赴東北的熱鬧場面也順理成章地在《半生緣》里消失了。然而,從十八章的《十八春》到十七章的《半生緣》,并不是簡單地把最后一章刪除,從十二章祝鴻才在曼璐設(shè)計下強(qiáng)暴曼楨開始,改動慢慢滲進(jìn)每一個章節(jié)。

  張愛玲在《半生緣》里對《十八春》作了重要的前前后后細(xì)節(jié)的更動。如有論者認(rèn)為:“對于曼楨被祝鴻才奸的性暴力場景的描寫,也像免除了某種禁忌而發(fā)放開來了!薄妒舜骸返谑,對鴻才強(qiáng)暴曼楨的過程并沒有直接描寫,除了對鴻才受傷的肖像描寫外,只用鴻才一句話輕輕帶過:“他直到現(xiàn)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簡直像野獸一樣!’他卻沒想到這‘性’的形容詞通常是應(yīng)用在他這一方面的!钡搅恕栋肷墶,就加了一段描述強(qiáng)暴的過程:“他直到現(xiàn)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他被她拖著從床上滾下來,一跤摜得不輕,差點壓不住,讓她跑了,只覺得鼻尖底下一陣子熱,鼻血涔涔的流下來。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亂,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聲來,結(jié)果還是發(fā)狠一把揪住她頭發(fā),把一顆頭在地板上下發(fā)狠勁磕了幾下,才把她砸昏了過去。當(dāng)時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這翻心愿。事后開了燈一看,還有口氣,乘著還沒醒過來,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像個艷尸似的,這回讓他玩了個夠,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從《十八春》“簡直像野獸一樣!”調(diào)侃式的反諷到《半生緣》對暴力場景的描寫實際上是作家藝術(shù)追求上的再探索。把死命反抗的曼楨砸暈然后施暴,這個過程無疑把祝鴻才殘暴的性表現(xiàn)

  得淋漓盡致。同時,從生理上為曼楨懷孕產(chǎn)子埋下伏筆。曼楨的剛烈也在這段描寫中表露無遺,令人痛惜。

  從某些層面來看,《十八春》和《半生緣》可說是兩部截然不同的小說。但與其說最主要的不同在于對結(jié)局的處理,不如說《半生緣》和《十八春》相對,是兩種全然不一樣的歷史意識的生成,不同的結(jié)局處理只是不同的歷史意識的效應(yīng)。作為兩個文本轉(zhuǎn)化的關(guān)鍵:叔惠思想的轉(zhuǎn)變,已在十三章的文本對比中更加強(qiáng)烈地顯示出來。叔惠受同事影響,對共產(chǎn)主義十分向往,準(zhǔn)備到西北參加紅軍北上抗日。臨別前他對世鈞說:“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個房間,人非常好,我總是跟他借書看,也喜歡找他長談,所以我跟他認(rèn)識以來,我倒是覺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變化”“他們并沒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是個共產(chǎn)黨,我還沒有那個光榮。我不過想著,像我們這樣一個工程師,在這兒待著,無論你怎樣努力,也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wù)。還是上那邊去,或者可以真正為人民做一點事情!薄澳阋踩,好不好?像我們這樣稍微有點技能的人?傁牒煤玫貫樯鐣鳇c事情,可是你看這是什么樣的一個社會。”“你不去我真覺得失望。實在是應(yīng)當(dāng)去看看。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種新氣象。我覺得中國要是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那邊!薄澳愀渲ソY(jié)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輩子做一個闊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這個舊社會的順民了。”叔惠從此脫胎換骨,儼然一個有著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革命青年。叔惠思想的轉(zhuǎn)變直接影響了世鈞、曼楨、翠芝的思想,也因此促成《十八春》齊赴東北開始新生活的光明結(jié)局。

  《半生緣》里叔惠的思想并沒有轉(zhuǎn)變。為了尋找出路,叔惠“弄了個獎學(xué)金,到美國去,去當(dāng)窮學(xué)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沒辦法,我看看這兒也混不出什么來,搞個博士回來也許好點!睂τ谑棱x與翠芝的結(jié)合,《十八春》那一句明顯刻上時代烙印的“安分守己地做這個舊社會的順民”就派不上用場了。

  《十八春》第十五章還提到六安淪陷十天后又收復(fù)了。國民黨軍隊一進(jìn)城,就把包括顧希堯在內(nèi)的日本人指定的地方上十個紳士“都槍斃了”!栋肷墶窙]有顧希堯,國民黨的惡行也只字不提。所有涉及國民黨負(fù)面描寫的文字,不是直接刪節(jié)就是“轉(zhuǎn)嫁”到日本人身上。

  如果說十三章的改動是為結(jié)局的改動作鋪墊的話,那么從十四章開始,兩個文本開始沿著各自的方向結(jié)構(gòu)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曼璐死后,曼楨為了照顧兒子榮寶與祝鴻才結(jié)婚。發(fā)現(xiàn)鴻才另有外室后,曼楨設(shè)法離婚并贏得榮寶的撫養(yǎng)權(quán)。經(jīng)歷大劫難后,曼楨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世鈞,想到怎樣才能與他長相廝守。可是叔惠卻告訴說,世鈞已經(jīng)和翠芝結(jié)婚了!

  “……剛才在叔惠家里聽到他的消息,她當(dāng)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xiàn)在方才漸漸蘇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那痛楚也正開始”是白描也是預(yù)言。十八年后,世鈞與曼楨重逢,無奈“回首已是百年身”,“到了現(xiàn)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別了。不過對于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她現(xiàn)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著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種凄涼的滿足!

  《十八春》結(jié)束在解放后的東北,個人情感在大時代到來的喜悅里變得微不足道——翠芝和曼楨在去東北的火車上成了好朋友,世鈞則把東北之行視作他和翠芝感情的“再出發(fā)”。

  《半生緣》里的曼楨與世鈞重逢卻沒有《十八春》的理智,多年的感情如潮水般涌來,曼楨與世鈞在飯店的間隔里不可抑止地緊緊擁抱在一起?墒乾F(xiàn)在已經(jīng)“回不去了”。那邊廂,世鈞家的飯桌上,叔惠也一改《十八春》里的理智決斷,與翠芝互訴衷腸。只是和曼楨世鈞一樣,“她當(dāng)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們之間唯一的可能是發(fā)生了關(guān)系。以他跟世鈞的交情,這又是辦不到的。” “在一片笑聲中,翠芝卻感到一絲凄涼的勝利與滿足!薄栋肷墶肪壉M半生,故事就在這暖昧不清的晚宴中結(jié)束了。

  引導(dǎo)語:張愛玲的《十八春》中的顧曼貞,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臉圓中見方,頭發(fā)紛亂地攏向腦后。永遠(yuǎn)穿著暗藍(lán)旗袍,一本線裝書似的。因為她姐姐曼璐蛻變?yōu)槎鹘浑H花的緣故,她這樣的穿著多少有些自衛(wèi)的意味。然而在沈世均眼里,她卻是“纖細(xì)而堅強(qiáng)的,籠統(tǒng)的好”。下面就是小編收集的最后的一章,歡迎大家閱讀了解。

  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十八章

  這是在沈陽了。這一天晚上有一個晚會,專為歡迎這次到東北來的工作人員,由當(dāng)?shù)氐奈墓F(tuán)演出余興節(jié)目。世鈞心里想著,曼楨看見了一定要想起她那個榮寶了。曼楨今天沒有來,因為有點感冒,在宿舍里休息著。

  臺上剛演完了”喜報”,掌聲四起,坐在世鈞和翠芝中間的二貝,拍手拍得太用勁了,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的,衣兜里的一只蘋果也滾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經(jīng)改了裝,穿上了列寧服,頭發(fā)也剪短了。這一低頭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著漆黑整齊的頭發(fā)。其實同是剪發(fā),電燙的頭發(fā)不過稍微長些,但是對于一個時髦人,剪掉這么兩三寸長一段蜷曲的發(fā)梢簡直就跟削發(fā)修行一樣,是一個心理上的嚴(yán)重的關(guān)口,很難渡過的。翠芝也是因為現(xiàn)在的眼光有點改變了,看見曼楨的頭發(fā)剪短了,看著并不覺得不順眼,才毅然地剪去了。世鈞本來有點擔(dān)心她跟曼楨在一起不會怎樣融融洽洽,他在動身以前曾經(jīng)請曼楨到他們家里吃過一次飯,讓她和翠芝見見面,那時候翠芝的態(tài)度還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后來大家一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夠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了,她漸漸地也就對曼楨多了一層認(rèn)識,還沒到沈陽,兩人已經(jīng)感情很好了。

  翠芝從口袋里掏出手絹子來,把那只蘋果擦得亮晶晶的遞給二貝,那是東北著名的紅玉蘋果,翠芝便和世鈞說:“這蘋果真好,帶兩個回去給曼楨吃!边@樣說著的時候,坐在他們前面的一個人便有點吃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世鈞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這時候大家都穿著制服,在那燈光下,帽檐的陰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時倒也認(rèn)不出來是誰了。難道是慕瑾么?究竟有一二十年沒見面了,在開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猶豫。

  慕瑾是好像聽見一個女人說話間提起曼楨的名字,他以為他一定是聽錯了,因為腦子里常常想起這個名字,聽見兩個聲音相近的字,就以為是說曼楨,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過頭來,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看見翠芝,他并不認(rèn)識她,就又別過頭去了。世鈞卻向前湊了一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幾時來的?”慕瑾一回頭看見是他,倒怔住了,笑道:“咦,你也在這兒!真想不到!笔棱x很熱烈地和他握手。慕瑾其實對世鈞的印象并不怎么太好,總覺得他過去是有虧負(fù)曼楨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一來是他鄉(xiāng)遇故知,而且大家同是革命的`大家庭里的一員,所以也覺得十分親切。

  世鈞道:“我上次聽見人說,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嘆了口氣,道:咳,提起來簡直是——

  他仿佛也不愿意細(xì)說了。剛才世鈞初看見他的時候還不覺得什么,在這一剎那間,他臉上那些憂傷憔悴的暗影全現(xiàn)出來了。世鈞默然望著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會,忽然說道:所以我從前那種想法是不對的。我是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的,我總想著政治這樣?xùn)|西范圍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實行,實行起來也不見得能合理想。我寧可就我本人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點自己認(rèn)為有益的事,做到一點是一點。但是在那種惡勢力底下,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還是行不通!彼秸f越興奮,又道:“所以還是那句話:'政治決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結(jié)果是弄得家破人亡!”說到這里,他臉上卻現(xiàn)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鈞問道:“那么這幾年你一直在哪兒?”慕瑾道:“后來我就離開六安了,把我那個小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兒去,他們那時候在重慶。我也是因為受了那次的打擊,對于工作覺得非常灰心,就東漂西蕩的,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覺得實在沒有理由不振作起來了,因為現(xiàn)在招考醫(yī)務(wù)人員到東北來,所以我也參加了!

  談得久了,世鈞老往前湊著,覺著有點不得勁,便道:噯,你坐到后邊來,談話方便些。大貝便跑到前排去,和慕瑾換了一個座位。慕瑾在世鈞旁邊坐了下來,世鈞望著他笑道:曼楨也來了呀。時候聽見說她結(jié)婚了!彼X得祝鴻才那樣的人決不會同她一起到東北來的。世鈞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婚了,里面曲折很多,等她自己告訴你吧!蹦借犓@樣說,倒又呆了一呆。她已經(jīng)離婚了——她終于和世鈞結(jié)合了嗎?于是就又微笑著問道:“你跟她——”說到這里,又覺得還是不便問,就又把下半句改為:“——一起來的?”世鈞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便道:“呃,一起來的!,我都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愛人!贝渲ガF(xiàn)在對于愛人這名詞已經(jīng)相當(dāng)習(xí)慣了,當(dāng)下就向慕瑾含笑點頭。慕瑾自是心頭一松。他總算是十分沉得住氣的,但是在剛才的一番話里,幾分鐘內(nèi)他臉上的顏色倒變了好幾回。要是不留神也許看不出來,世鈞看得很清楚。

  慕瑾別過身去四面張望著,笑道:“咦,曼楨呢?今天也來了嗎?”世鈞笑道:“她沒能來,大概她路上受了點感冒,有點發(fā)熱,在宿舍里躺著呢!獓,你等會去看看她吧,正用得著你這個醫(yī)生!蹦借Φ溃骸拔掖龝腿タ此!

  最后的一個節(jié)目”光榮燈”已經(jīng)上場了,大家靜默下來看戲,世鈞卻一時定不下心來,他有點萬感交集。慕瑾顯然是仍舊愛著曼楨的。他真替曼楨覺得高興,因為她對慕瑾一直有很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從前要不是因為他,他們的感情一定會發(fā)展下去的。

  他心里想著,應(yīng)當(dāng)怎樣去促成他們的事情。臺上的”光榮燈”正演到熱鬧的地方,鑼鼓喧天。世鈞偶爾別過頭去一看,他旁邊的一個座位卻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劇終,已經(jīng)走了。

  世鈞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為他們祝福。

  一九五一年

  張愛玲《十八春》:在心尖上雕刻

  我覺得張愛玲最好的作品不是《傾城之戀》,也不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甚至也不是《金鎖記》、《沉香屑》。那里面固然有對女性命運的精妙體察,對世道人心的一語洞穿,加之與生俱來的骨子里的高傲與冷,使讀者仿佛五臟六腑變換了一個全新格式,但它們似乎是過于華麗了,還保有年輕時代的色彩和底調(diào)。長篇小說《十八春》卻完全地練達(dá)而老成,靠的全是內(nèi)里的實實在在的好,并且寫了人的命運由鮮亮變?yōu)轺龅厝唬疅o可奈何的宿命感。人仿佛是上界手中的巨大玩偶中的紅綠骰子,在時空顛簸中顛倒一個個——其實這才是接近真相的。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巔峰處說的,既在高處,也落實地,都說在了該說的地方,多一分和少一分都是要走樣的。她寫《十八春》的時候是1951年,剛剛31歲。

  《十八春》中的顧曼貞,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臉圓中見方,頭發(fā)紛亂地攏向腦后。永遠(yuǎn)穿著暗藍(lán)旗袍,一本線裝書似的。因為她姐姐曼璐蛻變?yōu)槎鹘浑H花的緣故,她這樣的穿著多少有些自衛(wèi)的意味。然而在沈世均眼里,她卻是“纖細(xì)而堅強(qiáng)的,籠統(tǒng)的好”。

  零零散散的片段聚合,經(jīng)過組合的她就鮮活起來。她是上海里弄里那個瑣碎又懂事的鄰家女兒。睡下了,聽她母親窸窸窣窣地在黑暗中摸索,忍不住道:“拖鞋在門背后的箱子上,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迸紶,她的暗藍(lán)旗袍外面,罩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鈕子,一大截手臂浴在月光里。

  世均回南京的家,曼貞在上海,他在南京的雨夜里想起她,“故鄉(xiāng)就變成異鄉(xiāng)了”。于是他忍不住一大早下了火車就來廠里,恰在門口遇見她。他急道:“曼貞,我有話對你說!甭懣此钡臉幼樱舷麓蛄克,一連串猜測在她腦里閃過——他訂婚了,他家里出了事,他辭職……他卻道:“我有好些好些話要對你說。”

  張愛玲的筆仿佛是有神靈指使的。事情越是千鈞一發(fā),她卻越是漫不經(jīng)意。這種千百年來世間男女所癡心的一樁事,若放在俗家筆下,不知要制造多少啰嗦、瑣屑而無聊的語言幻像呢,并且還往往糾結(jié)于外圍,深入不到那一個層次內(nèi)里。而她三言兩語,全都著了精要,一下子呈現(xiàn)了事情的真相,直抵人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仿佛是在人心尖上雕刻,如此的精妙、確切與傳神。這樣的工作,真非天才而不能。

  《十八春》最要緊的好處還不是形式上的,而是形式所服務(wù)的內(nèi)在本身。美的形式在技術(shù)上是可以復(fù)制的,它如葉片的暗影。葉子連結(jié)了枝蔓,枝蔓連結(jié)了枝條,枝條連結(jié)了枝干,許多根線條形成一個走勢,順著某一種邏輯秩序,終結(jié)于根脈核心。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觸目驚心的。它必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它是關(guān)于一個人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更有對人生世態(tài)的觀念。它所展現(xiàn)的點滴零碎,都來自這里。對世界的理解是混亂的,由這個根脈核心抽條出的枝蔓花葉,也必定是繁復(fù)混亂、沒有秩序的。

  張愛玲偏偏讓美好而干凈的生命軌跡,經(jīng)歷災(zāi)難與泥沼。曼貞被姐姐囚禁而被姐夫玷污,生了孩子,卻不得不為了孩子再回到災(zāi)難與泥沼里——在姐姐死后居然選擇嫁給了姐夫!八倘皇菐е环N自殺的心情。但死了倒也完了,然而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止地發(fā)展下去,變得更壞,比當(dāng)初想象中的不堪更加不堪!

  我覺得她對世界的理解是悲觀的,也有超現(xiàn)實的成分。她有著傷痛,也有著對世道人心的徹底失望。她為了保存著她的傲慢和尊嚴(yán),只能選擇孤獨。以前很多人一提起張愛玲,就仿佛進(jìn)入了戲劇情景,表情和腔調(diào)也立即被附魂了上海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風(fēng)雅。這樣的附庸風(fēng)雅,倒很像是街上穿著旗袍的女子。旗袍上淡青底色上繡著橙黃牡丹,似乎是餐花飲露人物,卻大力騎著單車,奔波于城市街巷,令人有時空錯愕之感,更覺哭笑不得。

  而對于她,人們似乎是只覺其雅,而不覺其痛。一個孩子的天目,必定是因為痛苦才被打開的,這使她看見了世人所不察覺的隱性世界。張愛玲固然有著貴族血統(tǒng),生活優(yōu)裕,曾經(jīng)快樂地在她母親家的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聽著客人們演話劇,唱英文歌。豈知后來的生活急轉(zhuǎn)直下,母親離開,只剩下她和弟弟跟著父親生活。他們的生活是可以想見的。有錢也不行,不是錢的事。他們的褲腿永遠(yuǎn)短了一大截。冬天的鞋子進(jìn)了水,腫脹得如一個面包。只是因為她對繼母頂了嘴,她父親的耳光打過來。她只記得她的臉偏向左一邊,又偏向右一邊。他父親甚至囚禁她半年,病了也不給醫(yī)看。沒心沒肺的孩子或許慢慢把這忘了,偏偏她有的只是靈性,她是靠著靈性生長的,就只有把這苦痛儲存了。那些整塊吞咽的痛苦慢慢結(jié)了痂,內(nèi)里的變異卻只能如腐水一般慢慢地流淌出來,毒素一般滲透在她的生活里;蛟S那些情節(jié),只是毒素作用的征象。文學(xué)之筆下情節(jié)往往是寫作者心理經(jīng)驗開放的瞬間。

  那時候她心中的母親,其實是一個虛幻的存在。母親,除了是血脈之源,更是安全、溫暖、愛之所在。但這些過早地離她遠(yuǎn)去了。她如《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媽!媽!你老人家給我作主!赣H卻呆著臉,嘻嘻笑著不做聲。她摟著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晃著……她所乞求的母親和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蔽曳路鹂匆娏怂诜被ㄋ棋\的表層底下,求助而又無助地,愛又恨著她的生之源。這世間最艱難的悖論,她過早地面對了,也因此生發(fā)出對世界的悲劇感。她對心中那個叫做母親的存在,只是心向往之,而永遠(yuǎn)地求之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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