瘞旅文原文翻譯及賞析
瘞旅文原文翻譯及賞析1
原文:
瘞旅文
明代:王守仁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fù)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痹兤錉,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fù)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
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fù)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dá)觀隨寓兮,奚必予宮;曩饣曩猓瑹o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fēng)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譯文: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
正德四年秋季某月的初三,有一個(gè)自稱是從京城里來的吏目,不知道他的姓名,帶著一個(gè)兒子一個(gè)仆人前去赴任。經(jīng)過龍場的時(shí)候,投宿在當(dāng)?shù)氐拿缛思依铩N覐幕h笆的縫隙中看到了他,這時(shí)陰雨綿綿,天色昏暗,我想去詢問北方近來的情況,沒有去成。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他,他們已經(jīng)走了。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庇柙唬骸按吮乩裟克酪。傷哉!”薄暮,復(fù)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痹兤錉,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fù)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眲t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將近中午的時(shí)候,有人從蜈蚣坡來,說:“有個(gè)老人死在坡下,旁邊有兩個(gè)人哭得很是悲痛!蔽艺f:“這一定是那個(gè)吏目死了,令人悲傷呀!”傍晚的時(shí)候,又有人來說:“坡下有兩個(gè)死人,有一個(gè)人坐著在旁邊哭泣!蔽以儐柈(dāng)時(shí)的狀況,則推知他的兒子也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見蜈蚣坡下堆積著三具尸體!蹦鞘撬钠腿艘菜懒,哎,真是令人悲傷!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我想到他們暴尸荒野,無人收殮,就帶了兩個(gè)童子,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個(gè)童子面露難色。我說:“唉!我和你們就如他們一樣啊!”兩個(gè)童子悲傷地落下眼淚,愿意同去。我們在尸體旁的山腳下挖了三個(gè)坑,埋葬了他們。又用一只雞、三碗飯祭奠,嘆息流淚,祭告他們說: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
“唉,令人悲傷呀!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我是龍場驛丞,余姚人王守仁啊。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我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你為什么要來做這座山的鬼呢?古人不輕易離開家鄉(xiāng),出外做官不超過千里,我因?yàn)橘H官而被放逐到這里,是應(yīng)該的。你又有什么罪過呢?聽說你的官位不過是個(gè)吏目罷了,俸祿不足五斗,你帶領(lǐng)妻子兒女親自耕種也是能夠得到的呀!為什么要因?yàn)檫@五斗米的俸祿而換去了你堂堂七尺的身軀呢?這還不夠,還要加上你的兒子和仆人呢?”
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
“唉,令人悲傷呀!你要真是因?yàn)樨潙龠@五斗米而來,就應(yīng)當(dāng)欣然上路,為什么我昨天看見你滿面愁容,好像不勝憂傷的樣子呢?你們冒著風(fēng)霜寒露,在陡峭的山路上攀援,翻過無數(shù)的山峰,又饑又渴,勞累困頓,身體疲憊,又有瘴氣瘟疫在外侵?jǐn)_,憂愁苦悶在心中郁積,這怎能不死去呢?我本來知道你一定會死,但沒有料到你會死得這樣快,更沒料到你的兒子、仆人也都很快地相繼死去!這都是你自己招來的禍殃啊,還能說什么呢!我想到你們的尸骨無人收斂,所以前來埋葬,這使我產(chǎn)生了無窮的悲傷!”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fù)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唉,令人悲傷!縱然我不埋葬你,這荒僻山崖上的狐貍成群,晦暗深谷中的毒蛇大如車輪,也一定會把你們吞入腹中,不會使你們長久地暴尸山野啊。你已經(jīng)沒有感知了,可是我又于心何忍?自從我離開了父母家鄉(xiāng),來到這里已經(jīng)三年了,經(jīng)受了瘴癘毒氣的侵?jǐn)_卻能茍且保全,是因?yàn)槲也辉幸惶斓膽n傷啊。今天如此悲傷,大半因?yàn)槟,很少是因(yàn)槲易约貉健N也粦?yīng)當(dāng)再替你悲傷了。我為你做了一首歌,你聽吧!”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dá)觀隨寓兮,奚必予宮;曩饣曩,無悲以恫!
歌詞是:“連綿的山峰與天相接啊,連飛鳥也不能通過。羈泊他鄉(xiāng)的游子懷念故土啊,辨不清西和東。辨不清東和西呀,只有天空在哪里都是一樣的。他鄉(xiāng)異地啊,也是環(huán)抱在四海之中。達(dá)觀的人四海為家啊,不一定非要有固定的住處。魂啊,魂啊,不要傷心悲痛!”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fēng)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又作了一支歌來安慰他說:“我和你都是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啊,蠻族的言語一點(diǎn)兒也聽不懂。壽命的長短真的不可預(yù)料啊,我如果死在這里,你就帶著兒子和仆人來和我在一起。我和你邀游嬉戲啊,駕馭著紫色的'猛虎,坐在斑斕的蛟龍上面。登高眺望故鄉(xiāng)的遙遠(yuǎn)啊,發(fā)出長長的嘆息!我若能活著回去啊,你還有兒子和仆人跟隨,不會因?yàn)楣陋?dú)無伴而傷悲。路旁那累累的墳頭啊,多是流離至此的中原人士安睡其中。大家相互招呼叫喊呀,一起在這里徘徊不去。餐清風(fēng)而飲甘露啊,你就不會饑餓。早晨與麋鹿結(jié)成伙伴,晚上與猿猴一同棲息。你可以安心地居在這里呀,不要化為厲鬼危害這里的村落!”
注釋: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chān)之,已行矣。
瘞(yì)旅文:為所埋葬的客死他鄉(xiāng)之人而寫作的祭文。瘞,掩埋,埋葬。維:助詞,常用于表示時(shí)間的詞語之前,用以加強(qiáng)時(shí)間觀念。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正德是明武宗朱厚照的年號。吏目:官名。明代在知州下設(shè)吏目,掌管出納文書等事。之任:猶赴任。龍場:地名,即在今貴州省修文縣境內(nèi)的龍場驛。土苗:指當(dāng)?shù)氐拿缱寰討簟;h落:籬笆。覘:窺視。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páng)兩人哭之哀!庇柙唬骸按吮乩裟克酪印!”薄暮,復(fù)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fù)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眲t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浩冉,將近。傍:旁邊。
念其暴(pù)骨無主,將(jiāng)二童子持畚(běn)、鍤(chā)往瘞(yì)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yí)而告之,曰:
暴骨無主:謂尸體在露天之下沒有人去掩埋。將:帶領(lǐng)。畚:畚箕。鍤:鐵鍬。有難色然:形容臉上流露出為難神態(tài)的樣子。閔然:哀憐的樣子。就:靠近。山麓:山腳。為:猶挖?玻嚎友。盂:盛湯或飯食的一種圓口器皿。此句謂在他們的墳前放上一只雞、三盂飯作祭奠用。嗟吁:嘆息。涕洟:流淚。
“嗚呼傷哉!繄(yī)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
繄:猶“是”。驛丞:官名,明代在某些州縣設(shè)置的掌管驛站的官吏。驛站是古時(shí)傳遞公文的人換馬或休息的地方。余姚:今浙江省余姚縣。中都之產(chǎn):出生于中原的人?ひ兀捍杆勒叩募。烏乎:疑問代詞,為什么。一本作“烏為乎”。游宦:外出做官。竄逐:放逐、流放。宜:應(yīng)該。何辜:有什么罪過。俸:官吏的薪水。不能五斗:達(dá)不到五斗。五斗,代指微薄的官俸。古薪俸為糧,以斗論。率:帶領(lǐng)。妻子:妻子和孩子。躬耕:親自參加田間耕作。胡為乎:為什么。易:交換。益:加上。
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cù)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pān)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jù)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chuàng)也。
誠:如果,假如。欣然:很高興的樣子。就道:上路。爾容:你臉上的神情。蹙然:愁眉不展的樣子。不勝:謂承受不了。扳援:攀引而上。勞頓:猶勞困。瘴癘:因受瘴氣而生的疾病。瘴氣,是山林間濕熱蒸發(fā)能致病的一種氣。中:內(nèi)心。不謂:未料到,沒想到。此句謂可是沒想到你死得這么快。愴:悲傷。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hè)之虺(huǐ)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fù)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縱不爾瘞:即“縱不瘞爾”,即使我不來埋葬你。虺:毒蛇。此句謂:毒蛇猛獸也會吃掉你們的尸體。為心:猶言安心。去:離開。父母鄉(xiāng)國:出生地,故鄉(xiāng)。茍:勉強(qiáng)。自全:自己保護(hù)自己。戚戚:局促憂傷。自為:為自己。際:接近。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dá)觀隨寓兮,奚必予宮;曩饣曩猓瑹o悲以恫(tōng)。”
!”
維天則同:只有天是相同的。維,通“唯”。異域殊方:泛指外地他鄉(xiāng)。達(dá)觀:對事情看得開,不計(jì)較一得一失。隨寓:猶言到處為家。予宮:我的房屋。恫:哀痛。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cān)紫彪而乘文螭(chī)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lěi)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fēng)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期:預(yù)料。遨、嬉:游玩。驂:原意為三匹馬駕車,此代指駕馭。紫彪:紫色的小馬。文螭:彩色的龍。螭為古傳說中的一種無角的龍。生歸:活著回到家鄉(xiāng)。冢:墳?zāi)。累累:一座連一座的樣子。呼嘯:發(fā)出尖而長的聲音。徘徊:在一個(gè)地方來回走動(dòng)。厲:惡鬼。墟:山。
賞析:
這篇文章選自《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作于1509年(正德四年),這時(shí)作者被貶于龍場驛已是第三個(gè)年頭了。瘞(yì)就是埋葬。該文是作者埋葬三個(gè)客死在外的異鄉(xiāng)人以后所作的一篇哀祭文。這三個(gè)異鄉(xiāng)人,僅為了微薄的薪俸而萬里奔走,最終暴死異鄉(xiāng)。他們與作者素昧平生,但祭文的感情卻寫得相當(dāng)深切,其關(guān)鍵是作者被貶龍場驛,其景況略如客死之人,悲客死之人也是作者借以抒發(fā)自己被貶異域的凄苦哀傷之情。但作者能“達(dá)觀隨寓”,終于生活下來了。這既是實(shí)情,也是作者的自寬自解。
瘞旅文原文翻譯及賞析2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庇柙唬骸按吮乩裟克酪。傷哉!”薄暮,復(fù)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痹兤錉睿瑒t其子又死矣。明日,復(fù)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fù)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dá)觀隨寓兮,奚必予宮;曩饣曩猓瑹o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fēng)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翻譯」
在大明正德四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一名吏目從北京來到這里,不知他姓甚名誰。身邊帶著一個(gè)兒子、一個(gè)仆人,將要上任,路過龍場,投宿在一戶苗族人家。我從籬笆中間望見他,當(dāng)時(shí)陰雨昏黑,想靠近他打聽北方的情況,沒有實(shí)現(xiàn)。第二天早晨,派人去探視,他已經(jīng)走了。
近午時(shí)刻,有人從蜈蚣坡那邊來,說:“有一個(gè)老人死于坡下,旁邊兩人哭得很傷心!蔽艺f:“這一定是吏目死了?杀。 卑,又有人來說:“坡下死了兩個(gè)人,旁邊一人坐著嘆息!眴柮魉麄兊那闋,方知他的兒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體!蹦敲,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傷心!
想到他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無人認(rèn)領(lǐng),于是我就帶著兩個(gè)童仆,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名童仆臉上流露出為難的情緒。我說:“唉,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眱擅蛻z憫地淌下眼淚,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邊的山腳下挖了三個(gè)坑,把他們埋了。隨即供上一只雞、三碗飯,一面嘆息,一面流著眼淚,向死者祭告說:
唉,悲傷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课沂谴说佚垐鲶A的驛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地區(qū),我不知你的家鄉(xiāng)是何郡何縣,你為什么要來做這座山上的鬼魂?古人不會輕率地離開故鄉(xiāng),外出做官也不超過千里。我是因?yàn)榱鞣哦鴣泶说,理所?yīng)當(dāng)。你又有什么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聽說你的官職,僅是一個(gè)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過五斗米,你領(lǐng)著老婆孩子親自種田就會有了。為什么竟用這五斗米換去你堂堂七尺之軀?又為什么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你的兒子和仆人?哎呀,太悲傷了!你如真正是為留戀這五斗米而來,那就應(yīng)該歡歡喜喜地上路,為什么我昨天望見你皺著額頭、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憂慮呢?
一路上常冒著霧氣露水,攀援懸崖峭壁,走過萬山的峰頂,饑渴勞累,筋骨疲憊,又加上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難道能免于一死嗎?我固然知道你會必死,可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子、你的仆人也會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呀,還說它什么呢?我不過是憐念你們?nèi)呤菬o所歸依才來埋葬罷了,卻使我引起無窮的感愴。唉,悲痛啊!縱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貍成群,陰深山谷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能夠把你們葬在腹中,不致長久的暴露。你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知覺,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從我離開父母之鄉(xiāng)來到此地,已經(jīng)三個(gè)年頭。歷盡瘴毒而能勉強(qiáng)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yàn)槲覜]有一天懷有憂戚的情緒啊。今天忽然如此悲傷,乃是我為你想得太重,而為自身想得很輕啊。我不應(yīng)該再為你悲傷了!
我來為你唱歌,你請聽著。我唱道:連綿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xiāng)的游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yuǎn)啊,都在四海的環(huán)繞之中。想得開的人兒到處為家,又何必守住那舊居一棟?魂靈啊,魂靈啊,不要悲傷,不要驚恐!
再唱一只歌來安慰你:我與你都是離鄉(xiāng)背井的苦命人啊,蠻人的語言誰也聽不懂,性命沒指望啊,前程一場空。假使我也死在這地方啊,請帶著你子你仆緊相從。我們一起遨游同嬉戲,其樂也無窮。駕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龍;登高望故鄉(xiāng)啊,放聲嘆息長悲慟。假使我有幸能生還啊,你尚有兒子仆人在身后隨從;不要以為無伴侶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臥其中,與他們一起呼嘯,一起散步從容。餐清風(fēng),飲甘露啊,莫愁饑餓腹中空。麋鹿朝為友啊,到晚間再與猿猴棲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變成厲鬼村村寨寨亂逞兇!
「注釋」
(1)正德四年:1509年。正德為明武宗年號(1506—1521)。
(2)吏目:明代散州或直隸州均設(shè)有吏目一人,掌助理刑獄之事,并管官署內(nèi)部事務(wù)。
(3)龍場:龍場驛,在今貴州修文縣。
(4)土苗:土著苗族。
(5)籬落:籬笆。
(6)覘(chān):窺視
(7)薄午:近午。
(8)將:攜。畚(běn):用草繩或竹篾編織成的盛物器具。鍤(chā):鐵鍬。
(9)坎:坑。
(10)涕洟:目出為涕,鼻出為洟,即指眼淚鼻涕。這里謂哭泣。
(11)繄(yī):發(fā)語詞,表語氣。
(12)胡為乎:為了什么。
(13)竄逐:放逐,這里謂貶斥。
(14)蹙然:皺眉憂愁的樣子。
(15)庵忽:疾速,這里喻死亡。
(16)虺(huǐ):毒蛇,俗稱土虺蛇,大者長八九尺。
(17)際天:接近天際。
(18)維:同“惟”,只有。
(19)隨寓:隨處可居,即隨寓而安。
(20)恫(dòng):恐懼。
(21)驂(cān):古代一車駕三馬叫驂。這里是駕馭的意思。彪:小虎。文螭(chī):帶有條紋的無角的龍。
(22)厲:厲鬼。墟:村落。
「賞析」
這篇文章選自《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作于1509年(正德四年),這時(shí)作者王守仁被貶于龍場驛已是第三個(gè)年頭了。瘞(yì)就是埋葬。該文是王守仁埋葬三個(gè)客死在外的異鄉(xiāng)人以后所作的一篇哀祭文。這三個(gè)異鄉(xiāng)人,僅為了微薄的薪俸而萬里奔走,終于暴死異鄉(xiāng)。他們與王守仁素昧平生,但祭文的感情卻寫得相當(dāng)深切,其關(guān)鍵是王守仁被貶龍場驛,其景況略如客死之人,悲客死之人也是作者王守仁借以抒發(fā)自己被貶異域的凄苦哀傷之情。但作者能“達(dá)觀隨寓”,終于生活下來了。這既是實(shí)情,也是作者的自寬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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