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如今已倦游希臘
我的靈魂必需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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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我的民族
我輝煌的民族在遠遠地喊我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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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靈魂原來自殷墟的甲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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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靈魂要到長江去
去飲陳子昂的淚水……
“你莫非坐在中國新詩底嬰兒身邊，/右手編著襁褓，左手搖著搖籃，/啊啊，屈原，詩底金字塔，文學的恒星/請接納我的膜拜，引我前行！”（見《創(chuàng)世紀》第六期所載《屈原祭》）雖然這些詩因感情太過直露、詩素稀薄而未被痖弦收入后來的詩集中，但由此可觀他當時的心路歷程，可證他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熱衷，對祖國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珍惜之情。那些因痖弦采用一些西洋文學技巧而對他大量運用傳統(tǒng)文學技巧的現(xiàn)象視而不見，予以全盤否定甚至惡意攻擊的所謂批評是完全不足為憑的。
痖弦對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語言是非常欣賞的，對其魅力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對于建立中國現(xiàn)代詩的語言新傳統(tǒng)，筆者一直相信準確與簡潔是創(chuàng)造語言的不二法門�！薄皽蚀_與簡潔（節(jié)度），原本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特色，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民族的詩，比中國古典詩歌更簡潔。中國現(xiàn)代詩人學習簡潔與準確的最好課本，應該是自己民族的詩篇。以最少的字表現(xiàn)最多的涵意，以有限象征無限，我們的詩祖詩宗是大行家！我們非學習不行！”他的詩作更是最好的實踐證明�！镀蜇ぁ�、《鹽》等不少詩作的語言大量來自民間，是俚俗的語言，是中國文學最初的母親的語言，大量的排比、重疊、頂針、白描，回環(huán)往復式的疊式結構，更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包括民歌）的慣用手法�！爸劣谡Z言的鍛煉，首重活用傳統(tǒng)的語言。我們聽鄉(xiāng)村的地方戲、老祖母的談話、平劇的對白，那種語言的形象，豐富而跳脫，真是足資采風�！眰鹘y(tǒng)，在痖弦的心目中是一座取之不盡的寶藏，是現(xiàn)代詩人充實自己豐富自己的力量源泉。他的這種對傳統(tǒng)的借鑒，在其詩集中俯拾皆是。你能說痖弦不是傳統(tǒng)的？
他還充分肯定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抒情特色：“論者常謂中國古典詩在本質上是一個抒情（短詩）的傳統(tǒng)，這種發(fā)展可以從詩經(jīng)回溯，一直到明清、民初的舊體詩，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作品，無不具有抒情和短小兩大特色。在中國，篇幅較長的作品如《木蘭辭》、《孔雀東南飛》以及蔡琰的悲憤詩等，雖然也有敘事詩的意味，然就長度而言，實無法與荷馬的《伊利阿德》、《奧德賽》及印度的《羅摩耶那》一類的長詩等量齊觀�！彼J為這種短小與抒情不是不足，而是中國古典詩有別于其他國家詩歌的特點，有著很強的藝術張力與濃郁的詩素�！斑@種比較，并不意味著中國古典詩有甚么缺點，相反的，由于中國古典詩著重抒情比較不著重說理的敘事，遂比西方詩具有更大的純度和精確性，成為世界上最經(jīng)濟、最簡潔的文字�！边@些見解，一針見血，一語中的，可謂鞭辟入里。
關于詩的社會性，痖弦從傳統(tǒng)文學著手，進行了沉潛的思考和深入的剖析。他認為：“社會意識是文學的重要品質之一，但卻不是唯一的品質；社會意義是批評文學作品的重要標準之一，但卻不是唯一的標準。文學是從殊相到達共相的過程，不管你寫甚么，點的或面的，局部的或全體的，個人的或民族的，只要寫得好，都有社會意義。質言之，真正的社會意義，應該自組成社會的‘人’里探求、出發(fā)�！薄叭欢�，我們卻不能要求詩應該表現(xiàn)什么、描述什么，而必須在自由的前提下，任隨詩人以一己之才性、氣質，去寫他自己的真誠感受、對人生奧秘的認識。也唯有在這種情形下產(chǎn)生的作品，社會屬性才有它的真摯情感與意義�！蓖ㄟ^對李清照的詞作以及杜甫詩作的省察，進一步佐證了他的看法。他惋惜地說：“然而杜甫之所以為詩圣，并不僅是社會性濃厚、關懷悲苦社會而已，最重要的是他兼容載道言志，后者在杜工部全集里份量尤其不輕，把他劃歸社會詩人是我們狹隘的損失�！别橄抑匾曉姼璧纳鐣�，但又不以直接的社會性為唯一標準，主張多元，對過去過于強調(diào)詩的社會功效的評判標準不以為然：“但在文學批評史上，�？梢姷剑瑢懮鐣F(xiàn)象較多、規(guī)模較大的作品，常被頂禮于較高的文學地位，而社會傾向少的作家則被置于較次的地位（最顯著的例子是《詩品》列陶潛于中品），這往往引起不少人的困惑，也給人很壞的‘暗示’作用�！惫P者以為這一弊端與中華民族幾千年受封建剝削與壓迫有關，雖然歷史已經(jīng)對鐘嶸將陶潛定于中品做出了嘲笑，但我們同時也仍然在拿著鐘嶸（當然不僅僅是他）給我們的那把尺子給詩人們定身份、量高矮，要經(jīng)過相當長一個時期，讓歷史重新進行評價，那真是太殘酷了。他還尖銳地指出：“魯迅早期的小說在當時很有影響力，也有潛力可以成為更優(yōu)秀的小說家，但后來他過分強調(diào)社會意義，把文學寄托在政治狂熱上，放棄小說，改寫雜文……這些從嚴格的文學立場來看，是很大的遺憾，也是一種矛盾。”也許是當時社會形勢的需要，但從文學的角度來說，痖弦此話是很有見地的，不僅僅是魯迅，不少優(yōu)秀的作家詩人，都有這樣的遺憾和矛盾，給中國文學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因此，痖弦疾聲吶喊之后總結道：“值得思索的，是社會性掌握的分寸，過強的社會意識，難免影響作家的藝術表達�！彼�苦心孤詣地在認真思考后提出了另一種看法，進行了另一種劃分：“我們或者可以從‘博大’與‘純粹’來區(qū)分優(yōu)秀詩人的屬性：博大詩人抒寫共相，社會性較大，其作品具有直接的社會功效，杜甫可以為代表。純粹詩人描繪殊相，社會性較少或全無，如陶潛、杜牧、李賀。兩者純由詩人的才性氣質來表達，絲毫無法勉強�！边@一劃分標準，雖無任何成章的理論依據(jù)，筆者認為十分精當，有著很強的獨創(chuàng)性和探索性，是相當新銳的。盡管提出了這樣的劃分標準，而且痖弦的詩作也更重個體的感性經(jīng)驗，但他還是中肯地承認：“我們掩卷三思，仍然承認，對于一個苦難的民族，我們期待博大詩人的產(chǎn)生，似乎要比期待純粹詩人來得迫切。”這些見解，非常深刻,符合中國的國情。
如上所述，痖弦十分尊重傳統(tǒng)，而且從傳統(tǒng)中吸取了不少營養(yǎng)，但他并不拘泥于傳統(tǒng)，而是同時有一種反傳統(tǒng)的精神。因為，過分的依賴傳統(tǒng)只是一種迂腐，是冥頑不化，是不合時宜�！皞鹘y(tǒng)并不單單靠‘繼承’，它必須經(jīng)過‘反芻’的階段，必須花心血來尋求它底真髓，說得大膽些：真正的傳統(tǒng)精神就是反傳統(tǒng)。傳統(tǒng)精神是不斷的求新、創(chuàng)造過去沒有的東西，如果我們一成不變的維系傳統(tǒng)，不敢批評與變化，甚至‘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一味泥古、抄襲傳統(tǒng)，那不是我們對待傳統(tǒng)應有的態(tài)度�！边@段話堪稱至理明言。翻開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哪一頁不是寫著尊重傳統(tǒng)而又在革新和離經(jīng)叛道？如果一味因循守舊，對傳統(tǒng)照搬照用，甚至連秦漢的文、盛唐的詩也不會有的，至于以后的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當然更不會產(chǎn)生了。沒有一九一七年左右的文學革命，哪里會有新詩，更遑論建立新詩的傳統(tǒng)了。痖弦如此下了論斷：“每一個新的文學問題的產(chǎn)生、每一個新的文學形式的創(chuàng)造、每一個新的文學思潮的激起，都是針對前一個思潮、舊有的形式與前一個藝術的反動，這種反動就是一種反傳統(tǒng)的精神。”有一些抱殘守缺者，往往動輒傳統(tǒng)，揮起大棒打殺具有探索性的詩人和作品，但他們往往忘了“傳統(tǒng)”中早就對反傳統(tǒng)給予了肯定，劉勰的千古名著《文心雕龍通變篇》就專門探討了這個問題�！皩τ趥鹘y(tǒng)，我們決不能硬生生拿來襲用，而是要在學習過程中轉化它，常常讀它、神往它、思索它，活在傳統(tǒng)的精神里，執(zhí)筆行文之際，這平常不易覺察、漸漸累積形成的‘情感歷史’，便都呼風喚雨，一齊涌現(xiàn)筆尖！”這一段較為感性的話語，對現(xiàn)代詩人們無疑具有極大的啟示。“唯有選擇性的吸收傳統(tǒng)、進而駕馭傳統(tǒng)，才能更新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新的傳統(tǒng)�！边@樣強力的呼吁，正是今日之現(xiàn)代詩人們應該潛心努力的目標。
中國的血液將繼續(xù)在中國詩人的血管里流淌，傳統(tǒng)真髓與現(xiàn)代精神的融合，將會開出更加艷麗的詩花，豐富中國詩的園地。這是痖弦的期望，也是我們更多詩論者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