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老友經(jīng)典散文
付修忠大爺與我的老丈人同里,他所住的小屯兒,就在我的村后,不足五里,因而我在鄉(xiāng)下時,曾多次拜訪。老早就聽說了,在鄰村有一位趕著老牛車的農(nóng)民記者,總寫稿兒,只是未得一見。后來結婚后,經(jīng)常往來于兩個村落之間,才有幸謀面了。我們倆屬于忘年交,他在寫稿投稿方面曾經(jīng)給過我指導,算得上是我的半字之師。
那小屯兒生得奇。屯中多大井,家家戶戶不管遠近,早晚挑水,對外村來的新姑爺是個考驗。地勢由東向西一面傾斜,我看可以叫它“一面坡”了,而就在這屯中的西北角上,憑白聳起一座不大不小渾圓的山包,在山包的周圍,依勢散布著一些個房舍。入了村,你就沿著彎曲的村路,一徑朝西北的山包走,付修忠大爺家就在山西,靠甸子,把頭的一家。
三間泥土草房,搭著瓦沿兒,石頭院墻,兩扇木樁與木板釘成的厚重的柴門。門旁有兩棵幾十年樹齡的老榆樹。農(nóng)閑時,我就站在樹下的柴門那里叫門,惹得他家的一條黃巴間的老狗,甕聲甕氣地咬。大爺看到或聽到,就推開房門出來了。先朝我揚了一下胳膊,算是和我打過招呼了,繼而喝退了狗,就邁著細碎的步子向我快步走來,低著頭,似乎還在構思稿件;ò椎念^發(fā)梳著分頭。
到近前了,相當熱情,寒暄幾句,就把我往院里讓。院落很規(guī)整,左側碎石的園墻,砌成一塊玉兒的刀切面兒了,墻頭上箍了泥土的墻帽,齊齊嚴嚴秸稈的障子,插成了網(wǎng)格狀的花。障子與墻頭上爬滿了豬耳豆與牽;āP@中的蔬菜,正蓬蓬勃勃地生長,整齊的菜壟依稀泛著濡濕的黑土。一把撅頭,放在了壟頭。盛滿水的二缸,坐在園中,敞口于驕陽之下。
院脖不短,走到頭,左轉,便步入房前的一條兒院落,一塊大玻璃的窗子,格外明亮。房子很老了,進門入東屋,一席北炕,一張破舊的寫字臺擺在窗前,兩把舊木椅分列左右。我在一把椅子上落了座,大爺已用一把白瓷壺沏上紅茶來。窗臺上綠色翹腳的濟公瓷人兒裂了紋兒了,用透明膠布粘著。我起身趴在案頭,看起了掛在墻上的相框,有兩張相片吸引了我。一張是幾十號人的合影,大爺說是在甘南縣城參加什麼會照的,該不會是音河筆會吧。另一張是二十幾年前的一幅黑白老照片,三個人的文友半身合影,大爺居中,風華正茂,兩旁的兩個年輕人摟了他的肩,三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大爺原籍山東,說話略帶山東味。他很健談,風趣幽默,句句不離鄉(xiāng)村的土話俚語。談到盡情處,那眼睛里就閃著賊光,透露著狡黠。常常向我鼓吹新聞媒體的厲害!案蛇@行的沒人敢惹,到村上去,書記都得高看一眼。他對好了,咱給他往臉上擦胭粉,唱贊歌,歌功頌德。否則,他要是把這伙人給得罪了,那還有他的好?掀他的熱被窩,抖他的丑!給他奏哀樂,做他的掘墓人!闭f這話的時候,他背靠著椅背坐著,脖子硬挺挺的拔著,眼光里充滿詭異,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粗糙的手掌里正捻著棵手指粗的旱煙。接著,說起了新聞媒體中的水分,大爺甚至張口罵娘!澳憧茨菆蠹堧s志上的大蔥廣告照片兒,好家伙,趕上樹了。他媽的他拿著相機從根兒上往上照。”并從凳子上哈下腰,撅著屁股,頭臉貼著地,斜著眼睛讓上看。我聽到他的話,又目睹了他的滑稽樣,忍不住放聲大笑。
早年間,大爺曾經(jīng)嘲弄文學,有散文《月光下的情絲》與朦朧短詩《紅杏》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近些年,文學的東西不咋寫了,熱衷于農(nóng)業(yè)科技小品文與新聞稿的寫作。我見過他在市報上發(fā)的《施肥看天氣》與《杏樹的剪枝增果》,大概還有《老母豬的產(chǎn)后護理》。大爺是土生土長的一輩農(nóng)民,一位莊稼院里的老把式,他是最有資格寫出這類充滿鄉(xiāng)土情調的東西的。他無愧于農(nóng)民老記者的稱號。他的筆名也饒有泥土味,叫益農(nóng)。他曾問我:“你有書房嗎?你有百寶囊嗎?”我直搖頭。他便起身,領我進了西屋,滿屋子的紙張氣。屋內也有一張北炕,炕上靠西墻堆了幾大摞子的陳報紙,快頂棚了,都用塑料布苫著,上面落了一層灰。地下靠西墻,放了兩張桌子,桌上有個小書架,擺滿了各種雜書。而東墻上用木板和釘子做的簡易衣掛上卻沒掛衣物,掛著一排新近的`報紙與雜志。其中,有《齊齊哈爾日報》、《鶴城晚報》、《農(nóng)民科技周刊》,還有《甘南報》,雜志有《人生與伴侶》等。郵遞員每周兩次由鄉(xiāng)上騎著摩托車跑幾十里路到村里,把報紙雜志以及全村的信件一股腦兒都送到他的家中。這里,儼然成了一個報刊書信投寄點。片刻,大爺即帶我出來,又進東屋。他這書房輕易是不放外人進去的。至于那百寶囊,他卻不肯給我看,天機不可泄露。我聽說,大爺對中草藥還很有研究,略通醫(yī)道,尤其是婦科。
前幾年,大爺加入了作家協(xié)會,喜對老伴兒說:“晚上弄兩個菜,咱倆慶祝慶祝!我是作家了!贝竽飬s說:“。∧悄阋院缶驮诩易!贝鬆斂扌Σ坏。說起訂報紙的事,大娘說:“原來我管他,不讓他花錢訂那玩弄,可他不聽。現(xiàn)在我也不管他了,他就好喜那口,不管咋緊,沒錢他抬錢也訂!
經(jīng)常有莫名的組織或征文辦不辭勞苦,長途把信寄到偏遠的山村他的手中,張口閉口都管他叫先生,神經(jīng)兮兮地告訴他,他的文章獲了金獎了或他入選了中華還是世界啥名人詞典了,讓給寄去幾百元的包裝費或是什麼郵寄費,給文章上書或寄金牌。大爺早就對這幫家伙徹底絕望,就給他們回信,只寥寥數(shù)語,說:“登就登,不登則棄之。”轉而對我:“我花幾百元就買他個鐵牌子?以后,不給實惠,絕對不能干。”那言語之中充滿了堅決。
他家的房西是一片開闊的草甸。有一次我去拜訪,他就在房西。從西墻口細樹枝綁成的木門出去,見大爺正在甸邊兒,放著十來只拳大的小鵝。甸子外,遙望著一帶連綿起伏的青山。房西零星地長著十幾棵鉆天的白楊,樹空間自刨了一小塊荒地兒,種了幾壟肥實的蛤蟆頭煙,那嫩綠的葉子跟小蒲扇似的。大爺與我進屋,案子上放著一篇剛寫就的散文稿子《夏日印象》,文章很精短,滿紙的鄉(xiāng)間景事。他順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簡易的毛刷,在手里撫弄,那是用狗尾巴尖的毛,自己扎的,說是要研究鳥蟲書。
大爺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成年累月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也不曾離開鄉(xiāng)村,然而他這一生注定與紙筆結緣。他滿是泥土味的身上一旦粘裹了書卷氣,便再也拋舍不開。也許當他正在田間勞作,或是在家里的房山頭給煙稞打尖的時候,一個粘滿了泥土的念頭,便就像小園中豬耳豆與牽牛花的蔓子一樣,迅速地爬上腦際。待他坐在書桌旁,一篇稿子就立馬應運而生了。那一刻,他心里的那種快樂與滿足,村里別的農(nóng)民是根本無法體悟的。在鄉(xiāng)間,他該是一個多麼有情調的人!我想村中唯有他,才懂得去迷醉于夜晚,在某一個月黑頭的夜里,于寂靜的村路上,獨自地散步;蛘撸跐M月掛上了榆枝的晚上,站在院落里或登上房東的小山去觀賞月色。而在別人的眼中,午天半夜的不睡覺,不是神經(jīng)病,就是賊。也唯有他,久違重逢,就會伸出粗糙的手掌,于村路上眾人前與我行握手禮,并言語之間透露出喜歡我稱呼他為付老師,而他在村里一天孩子王沒當過。在村中的老農(nóng)里,除了他,更不會有誰,會從報上聽到一絲風聲,敢于在小園里種上半畝藥材。上秋,像柴似地裝了滿滿的一牛車,從村子里趕出去,到幾十里外的小城里賣個稀罕,引來村人一路怪異的目光。
我離家好幾年了,不知大爺一向可好?歲月無情,他肯定在慢慢地蒼老,如村口皺皮的老榆。我想著他的時候,信筆在紙上寫下了兩句話:俚章三村益,塞北一老農(nóng)。橫批:壟上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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