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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年年依舊的菜園》
引導(dǎo)語:遲子建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之一,她的作品簡單溫馨,沒有夸張的手法,平平淡淡的講述著一個個簡單的故事。
年年依舊的菜園
遲子建
外祖母家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菜園。春天一到,最先種上的是菠菜、生菜和白菜,之后種香菜、水蘿卜和土豆,再之后種那些爬蔓的植物:豆角、倭瓜、黃瓜等。當(dāng)然,如果弄到茄子秧、柿子秧、辣椒秧,它們也一定會被恰到好處地栽種在園子里,那時候菜園中的蔬菜品種可就豐富多了。
外祖母對外祖父說:“你去給園子鋤鋤草!
我便跟著外祖父到園子中鋤草。
外祖父對外祖母說:“你去園子里給我弄點蔥來蘸醬。”
我便跟著外祖母到園子中拔蔥。
我常常在幫助外祖父鋤草的時候?qū)⒚缫蹭z了下來,我也往往在幫外祖母拔蔥的時候?qū)⑹[根斷在土里。
我總是幫倒忙,但外祖父和外祖母從不責(zé)備我,我是太愛菜園了。
菜園中不總種菜,也種花;ǚN在邊邊角角的地方。有步步高、胭粉豆、花、地瓜花、爬山虎,當(dāng)然種得最多的要數(shù)掃帚梅了。只要花一開,蜜蜂 和蝴蝶山就來了。綠油油的菜地襯托著紫白紅黃的花朵,看上去美極了。
如果看厭了菜園的景致,當(dāng)然還可以走出園子到自留地去。自留地的面積可要比菜園大多了,它大多種苞谷和麥子。我喜歡啃青苞谷吃,那滋味甜絲絲的,感覺是在吃糖,可又比糖的味道柔和多了。而我喜歡麥子并不喜歡它的果實,我喜歡麥芒,那些像胡茬子一樣的麥芒可以用來撓癢癢。
太陽剛下山了,菜園中還散發(fā)著陽光留下的余溫,待到月亮升起的時候,菜園完全是另外的景致了。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菜,只是見月光像泉水一樣傾瀉下來,把那些開花的不開花的植物全都鍍上一層銀光。這時候蜜蜂和蝴蝶都不見了,只是聽得見水邊青蛙的叫聲,像是在歌頌月夜下菜園的美景。而當(dāng)天色微明、菜園種的植物沾染了濃重的露水、太陽忽然躍出山頂將露珠照散的時候,農(nóng)人們也就下田干活了。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是土地真正的主人。我扯著外祖父的手時感覺那手是粗糙而荒涼的,我扯著外祖母的手時感覺那手也是粗糙而荒涼的。外祖父擺弄那些農(nóng)具的時候我便也跟著擺弄,外祖母給地施肥時我便也跟著施肥。
我不喜歡谷子。外祖母就說:“谷子是糧食啊,人是靠它才活命的啊。”我就漸漸喜歡上了谷子。
外祖父說:“別小看我這片菜園和自留地,它可以養(yǎng)活城里的幾十條人命哪。”
我便知道城里其實是個很貧乏的地方。
外祖母告訴我,我生活的地方就是農(nóng)村,我便知道農(nóng)村是廣大的,我也知道那些菜地和麥田都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我跟著他們學(xué)會了打壟、鋤草、間苗、施肥和收割,所以直到如今我的手仍然缺乏女性的細(xì)膩和柔美,它們同樣是粗糙而荒涼的。
當(dāng)我的雙手遠(yuǎn)離那些農(nóng)具的時候,我就很自然地用手拿起筆回憶那些讓人感到樸實和親切的消逝了的日子;貞浤遣藞@,菜園里的螞蚱和蜻蜓;回憶麥田,豐收后有稻草人屹立在麥田里的情景。我便覺得那田野的風(fēng)又微微吹來,我的心頭不再是一潭死水,我生命的血液又會暢快地在體內(nèi)涌流起來。
當(dāng)我坐在城市的咖啡廳里聽著那些飽食終日的人發(fā)著空虛的牢騷,我便會想到外祖父勞累一天后吃罷晚飯沿著菜園散步的情景。外祖父呼吸著真正的空氣,所以無論在他生前或死后,他的睡眠都是安詳?shù)。如今他在他種過黃豆和玉米的土地上安息了。
外祖母依然健在,她仍然用她粗糙而荒涼的手忙碌在菜園里。外祖母種的菜外祖父如今是吃不到了,就由她的兒孫來吃,而到了她的兒孫也吃不到了的時候,外祖母肯定早就不在人間了。而菜園總要有人種下去。人一代代地老去,菜園卻永遠(yuǎn)不老。
冬天來了。冬天來了的時候菜園就被雪覆蓋了。那些好看的螞蚱和蜻蜓不見了,那些花和碧綠的菜蔬也都死滅了。白雪覆蓋著生長過茂盛植物的土地,白雪同樣覆蓋著為耕種這些植物而死去了的人的靈魂,那些寂寞而寬厚的依附著土地的靈魂。
我的手是粗糙而荒涼的。
我的文字是粗糙而荒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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