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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齡詩歌中的月意象
盛唐是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的巔峰。在那短暫的半個世紀里,萬象含韻,“詩情激蕩”、“群彥汪洋”。而王昌齡憑借其獨特的詩歌情懷及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月”是其表達思想情感的重要意象之一。以下是王昌齡詩歌中的月意象,歡迎閱讀。
盛唐以其開明、包容的姿態(tài)開創(chuàng)了一個“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旻”①的詩壇奇觀,造就了一大批獨具匠心的詩學(xué)奇才,王昌齡便是其中一位獨特而優(yōu)秀的吟誦歌者。初“識”王昌齡,緣于初中語文教材,那首蕩氣回腸的《出塞》,那個欲作“飛將軍”的王昌齡,一腔熱血,渴望“封侯取一戰(zhàn)”,建立不朽功業(yè)的豪杰文士;爾后,“出塞復(fù)入塞”,卻未得償所愿,失意于戰(zhàn)場的他重新回到了破落的寒舍之下,一首《閨怨》以女兒般的愁怨道出了內(nèi)心許多的凄涼和無奈。縱觀其詩歌,無論是七絕還是五古,抑或是邊塞與送別詩,處處都可以看見“月”的蹤影。王昌齡便是王昌齡,他不是那個放浪形骸的詩仙,可以安心地縱情山水,遁養(yǎng)仙骨,于峨眉之巔醉飲山月,盡管如此,他卻為我們描繪出了與眾不同的“月”,或圓或缺,或明或暗,而這些卻常常為我們所忽略,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王昌齡只是一位被禁錮于邊關(guān)的失意文人。但這并不是一個真實而完整的王昌齡,盡管因為年代久遠,我們無法去完整地復(fù)原,不過,本文試圖從“月”入手,還原一個較為真實的王昌齡,突破一般意義上的認識局限。
一、細說“月”意象
“月”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常見意象之一,即便是在現(xiàn)代詩歌中,也受到了文人墨客的尊寵。然而近現(xiàn)代關(guān)于月意象的專門研究,則是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受到學(xué)術(shù)界的廣泛關(guān)注,其后,研究性論文不斷涌現(xiàn)。雖然看起來有些后知后覺,但相較于專門的研究論述,“月”在中國文學(xué)的“亮相”卻是有些不知不覺。
。ㄒ唬╆P(guān)于“月”的神話
神話是每個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起源,而最早的“月”便是以神話的形式出現(xiàn)的,幾乎在世界各地都流傳著關(guān)于“月”的神話故事,無論是希臘神話中的阿爾忒彌斯,還是日本傳說中的輝夜姬,她們都承載了各自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然而,作為歷史悠久的中國而言,也自然不會忽略“月”的存在,它畢竟見證了遠古“女權(quán)社會”即“母系氏族”向“父權(quán)”社會的轉(zhuǎn)變(因為與本文關(guān)系不大,這里不做深入探討)。在先秦時期著名的神話異志《山海經(jīng)》中便有關(guān)于“月”的記載:“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②大約說明了一年有十二個月的緣起。又《淮南子·青冥訓(xùn)》云:“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高誘注;“姮娥,羿妻;羿請不死藥于西王母,未及服食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③。這大約便是后世“嫦娥奔月”較為早期的文學(xué)記載。這些神話固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對于缺乏自然科學(xué)知識的先民而言,卻是融于血液的對待自然應(yīng)有的心態(tài),甚至這種影響一直延續(xù)① 李白:《古風(fēng)》,見《全唐詩》卷一六一,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670頁。
、 佚名:《山海經(jīng)(經(jīng)典圖文版)》,岳麓書社,2006年第五版,第321頁。
、 劉安:《淮南子·覽冥》顧遷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三版,第67頁。
至今。也因此,中秋節(jié)緣于月的神話便順理成章。
。ǘ┯缮裨挼皆姼
神話的出現(xiàn),無疑給了文人們更多的創(chuàng)作靈感,而不只是拘泥于嫦娥與后羿愛情的凄婉。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便有關(guān)于月形形色色的描述,或“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詩經(jīng)·國風(fēng)·月出》),以喻“婦人有美色之白皙”;或“日居月諸,照臨下土”(《詩經(jīng)·邶風(fēng)·日月》),言時光之荏苒種種。而在稍晚的詩人屈原的眼中“夜光何德,死則又育?”(《楚辭·天問》),月到底有何特性,消亡了又再生長?及至漢魏,月依然為文人們所鐘情,如司馬相如的《長門賦》云:“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 !庇秩缥汗硬茇А堆喔栊小分幸嘤校骸懊髟吗ㄕ瘴掖,星漢西流夜未央。”這樣的詩句。至于漢魏之后,與“月”相關(guān)的詩詞便如星漢,不勝枚舉,此處不再一一列舉。然而,“月”到底有什么樣的魅力使得如此多的遷客騷人為之傾醉,而成為了歷代文人詩詞作品中最典型的意象之一呢?本文擬從兩個方面著手以求尋得一點“蛛絲馬跡”。 (三)“月意象”之緣起
意象,《辭!分薪忉尀椤氨硐蟮囊环N。即由記憶表象或現(xiàn)有知覺形象改造而成的想像性表象。文藝創(chuàng)作過程中意象亦稱‘審美意象’是想像力對實際生活所提供的經(jīng)驗材料進行加工生發(fā),而在作者頭腦中形成了形象顯現(xiàn)”。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指主觀情意和外在物象相融合的心象。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積學(xué)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繹)辭;然后使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具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尤端!雹儆纱丝磥恚霸乱庀蟆敝猿33霈F(xiàn)在古代詩歌中,既有其本身的獨特性,還有來自文化深層的人為因素。
首先就月亮本身而言,它的客觀特質(zhì)引起了文人們的關(guān)注。從外形看,月有圓缺。畢達哥拉斯曾經(jīng)說過:“原始宇宙最和諧的圖像!崩世蕡A月總是會帶給觀者圓滿、豐盈、和諧的美感;而至于“殘月”則正好契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特殊審美心理。世界上沒有完美的食物,而“缺”的部分反而能創(chuàng)造更多想象的空間,這給了觀者更多的主觀能動性;聯(lián)系到詩詞歌賦,古人們常常注重詩詞是否“言有盡而意無窮”,比較忌諱直白的情感敘述。此外,月亮散發(fā)出的光芒柔和溫婉,讓人看起來更加“悅目”,比起太陽的熱烈,“月”更添了幾分如女人般的柔美和嬌羞,在那個屬于男人的時代(或者說男性文人占主流的時代),對于“月”的偏愛便算得上“順其自然”了。
其次,從人文關(guān)懷的角度出發(fā),“月”自開天辟地時便是神話傳說中的'“?汀,甚至于形成了某些民族的特殊的“月亮”情結(jié),也為“月”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于是,越來越多的人傾心于“月”,加入到相關(guān)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來。不僅如此,“月”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還象征著“陰”!吨芤住酚性疲骸皬V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薄秴问洗呵铩ぞā芬灿校骸霸,群陰之本!痹圃。由此可知,“月”有了代表中國傳統(tǒng)思想哲學(xué)的深層內(nèi)涵,甚至于成為中國文化的精神原型之一。傅道彬在《中國的月亮及其藝術(shù)的象征》一書中就認為:“(月亮)伴隨著神話的世界飄然而至,負載著深刻的原始文化內(nèi)容流轉(zhuǎn)了中國廣闊的心靈空間,凝聚著民族的生命感情和審美感情,成為高懸天際的文化原型”②。除此之外,更多的學(xué)者運用人類學(xué)的觀點來解釋了月意象的重要性。①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中州古籍,2008年第三版,第204頁。
、 傅道彬:《中國的月亮及其藝術(shù)的象征》,轉(zhuǎn)引自《20世紀月意象研究綜述》,見《聊城大學(xué)學(xué)報 ( 社會科學(xué)版)》2005 年第3期。
如劉傳新借用榮格的“原型理論”對中國關(guān)于“月”的神話進行分析,得出“月亮與華夏文明關(guān)系密切,是因為初民用月意象傳達了他們的生命觀,回答了與人的存在息息相關(guān)的誕生和死亡的最大問題”。綜上所述,可以認為古代乃至現(xiàn)代文人對于“月”的熱衷,其實是懷有一種對“原始精神”“先民體驗”的承繼和發(fā)揚,而正是這種“承繼”和“發(fā)揚”使得月意象有了更為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反過來也為各個時代的文人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創(chuàng)作靈感,推動了古代詩歌的繁榮。
二、王昌齡及其生平
。ㄒ唬┩醪g及其在詩壇的地位
王昌齡(698?-756?),字少伯,山西太原人,開元、天寶年間著名的邊塞詩人,素有“詩家夫子王江寧”、“七絕圣手”的美譽。晚唐司空圖曾在《與王駕評詩書》中如此評價:“國初,主上好文雅,風(fēng)流特盛。沈、宋始興之后,杰
、俪鲇诮瓕,宏肆李杜,極矣!”縱觀王昌齡一生,官不過九品末流,卻享譽后世,
這或許得益于其留下的一篇篇奇研瑰麗的詩篇,F(xiàn)存可考的王昌齡的詩大約有181首,其中七絕74首,五古68首,五絕14首,五律13首,七古6首,五排4首,七律2首。就題材而言,其詩主要包含了邊塞詩,宮怨詩,送別詩三類。尤其是他的邊塞詩,雖然僅有約20首,但因其獨特的風(fēng)格,鮮明的形象,使得王昌齡得以成為盛唐邊塞詩派的杰出代表,尤其是《出塞》一詩,“意態(tài)絕健,音節(jié)高亮,情思悱惻”②,被后人譽為“邊塞名作”“可入神品”。而王昌齡的宮怨詩,也因其“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因此,他又被推為“第一婉麗手”。相比較而言,王昌齡創(chuàng)作的送別題材的詩歌最多,這或許與詩人顛沛流離的一生不無關(guān)系,其間詩人真情自然流露,同時,其“玉壺冰心”般的志向也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除了因邊塞題材的詩歌使其為后人所熟知外,他的七絕詩則讓他得以與李白齊名,與李白并稱“雙絕”。細數(shù)王昌齡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其在七絕上投入的精力最多,傾注的感情也最為豐富,除了我們常見的邊塞詩以外,還包括了宮怨、贈別、狩獵等題材的詩歌,幾無不可言者。不僅如此,他的七絕如《從軍行》、《出塞》、《芙蓉樓送辛漸》等被后世文人奉為上乘之作。
當(dāng)然,與眾多詩人相比,王昌齡還有另外一種身份—“詩家夫子”。不僅有詩歌理論專著《詩格》,還曾廣傳詩藝。作為詩論家,其在《詩格》一書中詳細闡述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最為突出的大約有三個方面:1.首次明確而完整地提出了“意境”這一重要的詩學(xué)范疇,也即后來的“三境”說!对姼瘛吩疲骸霸娪稳,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一。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2.重視詩歌的立意!胺沧髟娭w,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辨則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調(diào)”(王昌齡《詩格》)。3.反對齊梁華麗刻意的文風(fēng),崇尚自然天成的詩歌創(chuàng)作。王昌齡曾云:“自古文章,起于無作,興于自然,感激而成,都無飾練,發(fā)言以當(dāng),應(yīng)物便是!雹
。ǘ┟\坎坷 ① 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見《全唐文》卷八〇七,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486頁。
、 王昌齡:《詩格》,見《全唐五代詩格匯考》,第160頁。
盛唐擁有開明的社會風(fēng)氣,卻獨獨容不下王昌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歷來便是士人們一生的奮斗目標,可很多時候,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魔力,即便窮其一生也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王昌齡便是如此。曾經(jīng),他以為“明時無棄材”,對于開元盛世有著很高的期許,可終究“天生賢才”一生不僅未被“圣代用之”,反而被“棄之如塵埃”。一生困頓,在追求功名,與保持自由心懷,“入仕”卻不得,“退隱”卻有不甘的矛盾糾葛中掙扎。他的人生似乎受到了某種詛咒,家庭微寒,仕途失意,即便是死,也是死于非命,為太守閭丘曉因其“耿介的性格”或出于對王昌齡詩學(xué)才能的嫉妒。但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種不幸,成就了王昌齡,而這種種的不幸,使得月亮成了王昌齡的情感寄托的一個重要物象。在他的眾多詩歌作品中,月是與他的人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接下來本文將對此作出專門闡述,這里便不再贅言。
三、王昌齡與“月”的不解之緣
。ㄒ唬┰娙酥
正如開篇所述,月的外在獨特性,賦予了“月”更為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月也因此承載了太多文人的思想情感,那么在多情的詩人眼中,月到底象征著什么呢?
月亮是凄涼與孤獨的象征。仕官游學(xué)是古代文人們的生活常態(tài),旅居途中,唯有那輪高懸于天際的明月可以寄托詩人濃厚的相思之情,傾聽他們內(nèi)心的失意與苦悶。它是惟一的,無論古今,抑或身在東西,幾乎都可以看見它!昂I仙髟,天涯共此時!保◤埦琵g《望月懷遠》)它似乎可以突破時空的局限,把遠隔千里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保ㄌK軾《水調(diào)歌頭》)它又成為了分居異地的情人們的情感紐帶。即使是盛唐時期的詩仙太白,那個大多數(shù)文人眼中的游俠,不拘一格,天馬行空的謫仙,依然沒能擺脫皓月的清凈,于旅居途中的客舍下,借那床前的“冷霜”表達了自己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舉頭望,明月如盤,潤白殊圓,越看越生出愛憐之意;然而,低頭才發(fā)現(xiàn)煢煢孑立,孤影一人,忽然想到那遠方的親人是否一切安好,月圓人難圓的失落,在清冷的夜晚越發(fā)的凄涼。
月華如玉,瑩瑩高潔。古代的詩人在遭遇仕途失意的時候,往往會滋生歸隱之心,寧與清風(fēng)明月相伴,在自然與個人的精神世界里得到安慰。在他們的眼中,“月”不再是失意與孤獨的象征,而是成為了他們忘懷世間煩惱的曠世情懷的真實內(nèi)心寫照。王維無疑是這群詩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其詩中的月意象往往寓意高遠。“澄波澹江西,清月皎方閑”中,詩人描繪了一個清幽的意境,表現(xiàn)了詩人內(nèi)心安閑自在,與世無爭,在一片明凈的月色中,詩人澄明清遠的心境與月色完美地融為一體。又如在《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鼻逵牡脑鹿庥粲舻那啻涞乃闪郑宄旱娜畯氖^上緩緩流過,這是一幅多么純美的畫面,卻正是詩人對于生活的頓悟。
除此以外,月亮還常常被賦予女性色彩。這在閨怨題材的詩歌中運用較為廣泛。男子外出仕宦交友,留下妻兒獨守空幃;身陷高墻的侍女,困于閨禁的少女,乃至被男子狠心拋棄的不幸女子。她們生在一個男權(quán)至上的社會,自然而然成為了男子的附屬品。于是,那孤懸的無聲的月,便成為了她們苦難的傾聽者,尤其在清冷凄寒的夜晚,同病相憐的錯覺讓月成為了她們寂寞心靈的最大的安慰。李白的《子夜吳歌》云:“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詩人便是以月起興,描述了獨守空閨的妻子對遠在邊關(guān)的丈夫的思念。
。ǘ┎g之月
作為盛唐詩壇的代表人物之一,王昌齡也同樣鐘情于月,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181首詩中寫到月亮的有近70首。這些詩中的月亮已不是客觀的自然物象,因詩人創(chuàng)作的處境不同,從而賦予月亮不同的思想情感內(nèi)涵,因此,月所體現(xiàn)的人文屬性,得益于詩人一生的人生經(jīng)歷,接下來,本文將結(jié)合王昌齡的生平及其詩論觀點分析在王昌齡詩歌中的“月”意象。
1.“封侯取一戰(zhàn),豈復(fù)念閨閣”
王昌齡乃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其先祖在南朝時曾較為顯赫,但及至王昌齡,家道中落,生活困頓。面對這艱難的處境,他決心憑借自己的才智去改變當(dāng)下的困難局面。于是他“漫游西北,奔赴邊塞”①,希望有朝一日立馬橫刀,征平胡虜,建立不世的功勛,卻奈何時運不濟,只得悔嘆:“雖投定遠筆,未生將軍樹。早知行路難,悔不理章句。”②然而,其雖未曾在塵沙飛揚的大漠邊塞建立寸功以揚名獲利,但卻成就了他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邊塞詩人”的美名。而在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詩篇里,也有“月”的身影!膀t馬新跨白玉鞍,戰(zhàn)罷沙場月色寒!保ā冻鋈住菲涠,再如“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guān)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保ā稄能娦衅呤住菲涠┑龋谶@些詩中,“月”幾乎成為了詩人營造邊關(guān)孤寂冷清氛圍的關(guān)鍵意象。作為一個旁觀者也是親歷者,王昌齡用自己的筆觸記錄下了邊關(guān)將士清貧的生活和戰(zhàn)斗的艱苦,以及他們奮勇殺敵,誓破樓蘭的豪邁情懷。此刻的“月”似乎不僅僅是為了渲染邊地的凄寒。試想一下,在百年征戰(zhàn)的古老戰(zhàn)場上,戰(zhàn)事初歇,戰(zhàn)士們枕戈待旦,四際月色昏黃,塵沙飛揚,這時的“月”便不再只是陰柔潔白的玉輪,而是成為了烘托愛國將士們的英勇奮戰(zhàn)的英雄形象,營造悲壯的戰(zhàn)場氛圍的不可或缺的情感象征;與此同時,戰(zhàn)士們遠離故土,那輪同樣照耀著故鄉(xiāng)的明月,自然也成為了他們思鄉(xiāng)懷人的情感寄托,除此之外,他們辭別故土,遠赴邊關(guān),甘愿忍受寂寞和疲憊,也是為了確保家國的安泰,此刻的月又成為了他們征戰(zhàn)沙場的力量源泉。
而對于那些昏憒腐朽,御敵無能的將領(lǐng),王昌齡則極力抨擊,不留余地。如“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無人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保ā冻鋈住菲湟唬┻@首詩是其邊塞詩的代表作,亦被后世文人推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唐詩別裁集》)明清詩論家關(guān)于唐人七絕的壓卷之說:李攀龍推王昌齡《出塞二首》其一為壓卷。詩歌中詩人以曾照古今的月聯(lián)想到自秦漢以來邊關(guān)保衛(wèi)戰(zhàn)爭,并得出了征人未還的原因,“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實乃缺少像飛將李廣那樣勇猛善戰(zhàn)屢建奇功而又體恤士卒的英明將領(lǐng)。正如沈德潛所言:“秦時明月一章,前任推獎之,而未言其妙。益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系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雹鄱退囆g(shù)特色及素材運用來講,本詩以“月”聯(lián)系古今,從而含蓄委婉的痛斥了戍邊將領(lǐng)的無能。而與之類似,同樣以邊塞詩聞名的中唐詩人李益,也曾以“漢月”所突出的時空感,滄桑感來表現(xiàn)詩人情思,“邊霜昨夜墮關(guān)榆,吹角當(dāng)城漢月孤。無限塞鴻飛不度,秋風(fēng)卷入《小單于》!痹娙藦慕锹暼胧,而將寫景的重點集中于天上“漢月孤”“無限① 畢士奎:《王昌齡詩歌與詩學(xué)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版,第14頁。 ② 王昌齡:《從軍行二首》,見黃明:《王昌齡詩集》,第3頁,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9月第1版。
、 沈德潛:《說詩晬語》,見《〈原詩〉〈一瓢詩話〉〈說詩晬語〉》,第220頁。
塞鴻”,其中將邊月與邊關(guān)吹角結(jié)合起來,較之于王詩,多了角聲的介入,似乎使詩歌更加地豐富多彩。然而從情感表達來看,李詩未免有些單調(diào),僅僅借用月色的凄涼,角聲的悠遠,以及物是人非的滄桑感來營造一種邊塞的孤冷凄涼的氛圍,只是單純地感傷,缺乏如王詩中隊戍邊士卒的人文關(guān)懷及對產(chǎn)生這種滄桑凄涼的人為因素的深層次地剖析,由此看來,王昌齡邊塞詩中的月并不只是單純的感性意象,也是詩人客觀分析邊人苦難原因的引子,王詩意境之高遠,可見一斑。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邊關(guān)烽火連綿,家書亦抵萬金。長久的戰(zhàn)事帶來了的精神上深重的離別之苦,即便是唐玄宗也不得不承認:“長征兵無有還期,人情難堪”①。王昌齡作為一個親歷者,通過自己的筆觸真實地反映了戍邊將士的悲苦與愿望!胺榛鸪俏魉陌贅,黃昏獨坐海風(fēng)情。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月”再一次出現(xiàn),在茫茫荒漠,西風(fēng)勁吹,烽火城樓雖逾數(shù)尋,卻抵不過羌笛悠悠喚起的濃濃鄉(xiāng)愁。更為精妙的是在詩的后半句,以“關(guān)山之月”入手,筆鋒忽轉(zhuǎn),千萬里外征人的嬌妻也在同一片月光下愁腸百結(jié)。一輪明月,兩處相思,巧妙地把征人思親,思婦念遠聯(lián)系在了一起,愁上加愁,哀婉動人。
2.“空懸明月待君王”
“出塞復(fù)入塞”卻仍然不能實現(xiàn)其一戰(zhàn)揚名的愿望。無奈之下,王昌齡只能辭別蕭風(fēng)瑟瑟的邊關(guān),回到繁花似錦、生氣蓬勃的中原大地,“重操翰墨,廣事干謁,訪賢問友”,以期為“圣代用之”。雖然終于在開元十五年(727年)應(yīng)進士,并一舉中榜,被授予秘書省校書郎,后應(yīng)博學(xué)宏詞,再中,但卻仍然只能擔(dān)任丞尉一類的小官,甚至還被南罷北黜,仕宦之途似乎也盡是愁怨與悲苦。也許正是由于這種種的不幸,讓他變得“心細如塵”。他像身入紅墻等待君王臨幸的宮女,眼睜睜看著自己年華老去,郁郁而不得志。于是,他拾起墨筆,為那些可憐的宮女、思婦鳴不平。從某種意義上看來,他與她們“同是天涯淪落人”,那種等待垂憐而產(chǎn)生的愁怨,對于王昌齡來說并不陌生。
在這些表現(xiàn)閨中思婦、宮中棄妃愁怨的詩句中,同樣有“月”存在。《西宮秋怨》中:“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fēng)來珠翠香。卻恨含情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痹娭械闹魅斯m貌比芙蓉,肌膚含香,卻依然只能半掩秋扇,獨自望著那輪秋月,等待垂幸。然而冷月無聲,使得“美人”更加的失落。詩中未直接寫“月”,但“月”卻奠定了全詩的情感基調(diào),自然而然地娓娓道來。又如《春*曲》:“昨夜風(fēng)開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睎|風(fēng)吹暖,露井桃開,未央殿前冷月孤懸,君王猶恐“簾外春寒”,賜錦袍于新寵,卻冷落了未央殿的故人,身寒心更寒。月的清冷與露井春暖相對,新人舊人待遇的差距,個中滋味可想而知。再來看看作為其摯友的李白,也許在那個時代的詩人受到盛世的感染,只有多元化的詩歌內(nèi)容才算符合盛世才子的名號,很難想象那個任性自然、豪放不羈的詩豪,也會有“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李白《玉階怨》)如此含蓄哀怨的詩篇。詩中的“秋月”將宮女的寂寞凄涼渲染得淋漓盡致,因為寒意逼人,女主人公趕緊進屋放下幃簾,屋內(nèi)卻空無一人,內(nèi)心不禁孤寂難耐,只得與秋月為伴以寄托哀思,但與王昌齡詩中的“月”相比,結(jié)合詩人生平,此中之月更像是詩人于山水間偶惹紅塵的傷感,倒不如王詩中顯得“順其自然”。畢竟李白不是王昌齡,也沒有其如此坎坷的人生。
3.“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
詩人的一生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早年投身塞漠,赴邊漫游,后于出仕中,①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一二,岳麓書社,2009年1月第2版,第6783頁。
屢遭貶謫。因此,“別人”或者“送別”于詩人而言,實在是平常之事。同時,送別詩也記錄了詩人人生中的各個特殊時刻,而在這些時刻里,“月”作為情感媒介始終與詩人“不離不棄”。
盡管其仕途失意,心中愁緒千結(jié),但在臨別之際,他卻保持了盛世文人那份豁達與樂觀!澳显綒w人夢海樓,廣陵新月海亭秋。寶刀留贈長相憶,當(dāng)取戈船萬戶侯”(王昌齡《別陶副使歸南海》)。海樓入夢,廣陵新月初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分別的海亭已是收獲的季節(jié),權(quán)且寶刀贈英雄,希望友人憑此建立不世功業(yè)。其間的“月”不再是悲涼凄冷的,而是對友人美好的祝福。又如《送崔參軍往龍溪》中:龍溪只在龍標上,秋月孤山兩相忘。譴責(zé)離心是丈夫,鴻恩共待春江漲。盡管詩人在作此詩時已是被貶之人,但他卻把自己的失意放到一邊,安慰友人道“譴謫離心”終是大丈夫,愿與君共勉,以待春江潮漲,蒙幸圣恩。這其中之“月”雖被冠以“秋”的字眼,形容此刻與友人皆處于人生的低谷,同為“淪落”之人,但卻是為后文埋下伏筆,忽而振臂,鼓勵友人必有東山再起之日。此中真情,自然也得到了友人的回應(yīng)。李白在聽聞王昌齡被貶龍標之時,憤而作下“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保ɡ畎住堵勍醪g左遷龍標遙有此寄》)這樣的詩句,為王昌齡鳴不平。恰恰這句詩歌中也出現(xiàn)了“月”,不同的是,李詩中的“月”乃“主觀之月”,甚至直接描寫了“我”的存在。而王昌齡詩中的“月”多是“客觀之月”,是其表達情感的直接媒介。再來看作為前輩的陳子昂,“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 (《春夜別友人》)這首詩同樣也是贈別詩,別宴將盡,分手在即,相聚的歡笑與喜悅馬上就會轉(zhuǎn)化為離別的沉寂和愁悶,明月隱于高樹,無聲無息。只有月才是永恒的,也只有月才可以承載此刻的寧靜,明月親愛而多情。時光曠遠而無情。正是因為詩人賦予“明月”在詩中的多情形象,詩歌寫出了相逢歡短,寫盡了別離愁長,但這種離別緒,又是非常地蘊籍而含蓄,“哀而不傷” 。陳詩中的“月”象征永恒,寄予了無限的哀思,但與王詩相比較而言,陳詩似乎只有哀嘆和自我療傷,沒有前者的豁達樂觀。
綜上所述,從遠古先民流傳的神話故事到王昌齡筆下充滿人文氣息的詩句,月照拂了一批又一批文人宦仕。尤其是一生命運坎坷的王昌齡,雖然受到命運的詛咒,卻依然為失意的人奔走呼號,一輪月,兩相思,詩人用心體察了征人遠戍的愁悶,和那輪明月一樣真誠地哀慟他們的不幸。而對于那些身陷“高墻”的的女子則以女兒般的情懷,對著月亮哭訴內(nèi)心的凄怨。而這不同的“月”,其實也是詩人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的內(nèi)心寫照。詩人的一生充滿了悲劇色彩,但其卻未被打入“冷宮”,而是在詩歌的舞臺上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在盛唐詩壇尤其是邊塞詩歌留下了濃重的一筆。詩人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踐行了其在詩歌理論中所提倡的詩緣于任性的觀點,為月賦予了更為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從深層解析了悲苦的根源,充滿了人文關(guān)懷。雖然其死于非命,但他的名字連同他的詩歌像那輪明月一樣,依然溫柔撫慰著著神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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