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偉大的寧靜──歌德與李白的兩首小詩(冬青)
詩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本來就是非常親密的,要“比”“興”,要象征,都要自然為他幫忙。而只有當詩人的心靈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捶楚打擊,理想被擊碎,純真的感情不能為世俗所容,甚至于“世人皆欲殺”時,就會更加感到自然的親切知音,迥異乎俗世了。這時,自然不再僅僅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寫詩的佐料兒,而成了知情著意的骨肉親人了。于是,他們就將一顆詩心放在自然中去洗凈塵土,冷卻欲火,最后與清凈的自然合而為一。
這是歌德的詩《漫游者的夜歌》。
群峰
一片沉寂,
樹梢
微風斂跡。
林中
棲鳥緘默。
稍待
你也安息。
傍晚時分,在蒼茫的暮色中,遠處的群峰默默無語地立著;樹梢,一絲兒風影也沒有,樹林中,棲鳥亦緘默無聲。真是遠處靜,近處亦靜,萬物俱皆靜寂。詩人,也就在寧靜的大自然中獲得了內(nèi)心的寧靜。詩人,也就變成了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的脈息相通。自然中加入了新的成員并未失去它的和諧寧靜,詩人投入了自然卻在心中注滿了甘美的和平安寧。自然與詩人,物異而情同,交淺而意深,都進入物我兩忘的意境中了。
李太白的五言絕句《獨坐敬亭山》與歌德這首小詩的意境極為相似:
眾鳥高飛盡,
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此詩與歌德詩一樣,寫景由遠而近。目送飛鳥高飛至盡,復見孤云閑閑獨去,詩人卻沒有目送歸鴻,俯仰自得的神定氣閑,清遠秀逸的心境,只是覺得鳥與云的無情──對詩人寄托的情意竟似毫不覺察。這兩句似比似興,卻不可以比興釋之,而應視作詩人即目所見。這時,鳥盡云去,詩人正意興索然,卻發(fā)現(xiàn)敬亭山默默地站在自己面前。只有敬亭山,不似“眾鳥”“孤云”之“飛”“去”,而在深情地看著詩人。茫茫天地之間,一山一人,相對而坐,不知山化而為人耶,抑或人化而為山耶,只知山與人已然同化,心意相通,相看不厭。這是何等的快慰,又是何等的悲哀!
而李白和歌德都將這悲哀與快慰默默地融化于自然之中,以至從表面(詩的字句)看似乎不見了,但其情懷從平淡的字句中滲出來,仍使人品味不已。而李白之詩題云“獨”,歌德詩中的“稍待”,都透露出其中消息。
相似的境遇,造成了相似的心境。李白歌德都曾有一時期從政,且有相似的遭際。歌德這首詩寫于1780年9月6日,其時歌德正為魏瑪服務,被宮廷中庸俗猥瑣的貴族人群所包圍,為繁重的政務所累。政治上從一開始的滿懷信心變?yōu)楦械教幪幥G棘,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得奮斗一番,有些事即使經(jīng)過努力,卻終歸一事無成。因此,在公務之余他便置身于大自然,這首小詩就是題在伊爾梅奧的基克爾漢山山頂小木屋的墻壁上。李白呢,由“仰天大笑出門去”到長安,到覺得“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經(jīng)歷了一個政治理想完全破滅,對現(xiàn)實的政治和上層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有清醒認識的過程。“群沙穢明珠,眾草凌孤芳”“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意笑春風”!同歌德一樣,知道了周圍的世界充滿了愚蠢、昏庸、矛盾和不義,周圍的人則大都不過是一些蠢人和流氓。于天寶三載離開長安后,詩人在東南各地漫游,天寶十二載到達今安徽境內(nèi),“敬亭山”在安徽宣城北郊,是李白居宣城時經(jīng)常游息的地方。在這里,詩人寫下了這首小詩。
雖然心境相似,但由于詩人的個性不同,因而表現(xiàn)的手法也微有不同。李白是在從大自然中尋求知音的朋友,所以“鳥”“云”因?qū)υ娙说纛^不顧而使詩人忿憤,雖然由于詩的后兩句流露出的快慰而使這種情緒被淡化了。不過,也因為有后兩句,才使人咂摸出前兩句中“飛盡”“去閑”中蘊含的詩人的情緒。而歌德,則將自然中的一切皆視作和諧一致的整體,將自己也化而為自然的一部分,心神俱靜,心神俱凈,一切鄙陋繁雜的政務負擔,笑鳴春風的蹇驢們,盡皆于此刻泯滅無跡。李白的詩道出了物我兩忘的情由,以及心中的煩愁逐漸消釋于自然中的過程。先是將感情投射到“眾鳥”上,眾鳥高飛而盡,再寄情于“孤云”,云是孤云,人是獨坐,而孤云竟也悠閑地遠去了。詩人又一次體會了世態(tài)的炎涼。這時,才知敬亭山之可親可信,而與之相看不厭。山,是詩人心心相印的契友,與詩人默默地交流著情感。無眾鳥之亂耳擾心,無孤云之觸目驚神,天地間又是多么寧靜!與歌德的山、樹、林鳥與人一起安息的意境何其相似。
李白的天性是率真自然的,我們可以明白地看到他坦誠的心靈的細微變化,而他的心靈,又是多么敏感,他的感受,又是多么微妙。∷蛔杂X地就將他的情感注入自然的景物,直至找到與自己情感相通的景物,就與之俱化,自己的孤獨寂寞滿腔情志就得到了理解,他就感到欣慰了。
歌德,卻是在靜觀自然的時候,似乎被自然的寧靜逐漸感染的。其實是體貼了自然之情后,借自然之情抒發(fā)自己的情懷。詩人的心情,又可從自然之情中品味得出來。
歌德詩中的寧靜,與李白山人對視的寧靜一樣,并不是死寂。這是“大言希聲”“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寧靜。人與自然之間互相意會,而不以聲相傳的“語言”交流。這樣,我們就隨著詩人,進入這種脈脈不語的情境中,感受著莫可名狀的寧靜中的情感交流了。其實,倘將歌德這首小詩也“翻譯”成五言絕句的話(這無疑是可以辦到的),則更可體味到與李白詩的神似。而歌德曾崇尚過古典藝術(shù)“高貴的單純,偉大的寧靜”的理想,這首小詩與李白的詩又都庶幾近之,故而對這兩首小詩體現(xiàn)的境界以“偉大的寧靜”目之,當不為大錯吧。
(選自《名作欣賞》198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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