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許筠毀璧辭之比較的文化論文
關(guān)鍵詞:黃庭堅 許筠 《毀璧》 騷體賦
摘 要:中國詩人黃庭堅和朝鮮文人許筠的《毀璧》辭均屬騷體賦,是傷悼類作品的優(yōu)秀之作。二者在抒情對象、情感、結(jié)構(gòu)等方面有很多相同點,但在內(nèi)容、風(fēng)格、意境方面又有很大的區(qū)別:黃庭堅側(cè)重贊美妹妹的賢淑,敘寫其離去給親人帶來的巨大悲痛,并想象其獨處黃泉的冷清孤寂,批判了封建家長制,全辭悲憤苦楚,凄涼清峭;而許筠則執(zhí)著于才華出眾的姐姐的逝去給文壇帶來的缺憾,想象其逍遙的仙游生活,全辭傷而不慟,清曠芳馨。
《毀璧》是北宋著名詩人黃庭堅懷念亡妹的名篇,以毀璧、隕珠為喻,表達(dá)了黃庭堅對其妹悲慘遭遇的深切追悼,哀痛之情溢于言表。在五百年后的鄰邦朝鮮,李朝著名文人許筠為悼念亡姐許蘭雪寫了一篇同名作,他在《毀璧》辭的《序》中寫道:“余亡姊賢而有文章,不得于其姑,又喪二子,遂赍恨而歿。每念則盡傷不已。及讀黃太史辭,其痛洪氏妹之情,悲切怛忉,千載之下,同氣之慟,若是其相類,故效其文而抒哀也。”①“同氣”、“相類”、“效”,說明二者的可比性很強。
為便于比較,現(xiàn)將兩篇《毀璧》辭列于下:
毀璧兮隕珠,執(zhí)手者兮問過。愛憎兮萬世一軌,居物之忌兮,固常以好為禍。羞桃茢兮飯汝,有席兮不嬪汝坐。歸來兮逍遙,采芝英兮御餓。
淑善兮清明,陽春兮玉冰;谑蕾馓烀撈淅t,愛罥人兮生冥冥。棄汝陽侯兮,遇汝曾不如生。未可以去兮,殆而其雛嬰。眾雛羽翼兮故巢傾!歸來兮逍遙,西江浪波何時平!
山岑岑兮猿鶴同社,瀑垂天兮雷霆在下。云月為晝兮風(fēng)雨為夜,得意山川兮不可繪畫。寂寥無朋兮去道如咫,彼幽坎兮可謝。歸來兮逍遙,增膠兮不聊此暇。
——黃庭堅:《毀璧》
毀璧兮隕珠,子之生兮不淑。天之賦兮奚富以豐,胡罰以酷兮奪之速。捐琴瑟兮不御,有晨羞兮君不得。嘗闃帷寢兮凄靚,蘭茁芽兮摧霜。歸來兮逍遙,哀一瞬兮浮世。
儵而來兮忽而往,曾不淹兮星歲。云溶溶兮廣陵之阡,白日翳兮幽宮。郁曾林兮渺冥,魂飄揚兮何所窮,庿嗁馓鲞b,玉樓兮何許。歸來兮逍遙,從列仙兮容與。
下界汩漂兮萬鬼駓駓,炎遠(yuǎn)舉兮云中。虹為旌兮鸞為駕,覲上天兮御泠泠之長風(fēng)。酌王母兮瑤池,三光羅列兮在下。俯視塵寰兮抑我憂,冥此心兮于造化。唯生者兮懷悲睇,九霄兮回腸。歸來兮逍遙,帝之庭兮可以相羊。
——[朝]許筠:《毀璧》
《毀璧》辭屬于騷體賦,“是一種介于‘楚辭’與賦之間的文體,形成于漢初,以賈誼《吊屈原賦》為代表。……騷賦創(chuàng)作歷代不衰,宋代尤盛。”②此體與詩最為接近,易于表達(dá)內(nèi)心的情感,格調(diào)更適合于表達(dá)悲抑愁苦的情懷。故黃庭堅和許筠都選擇此文體來抒發(fā)思親念友的真情,如黃庭堅為殘足的知命弟作的《悲秋》、抒發(fā)對高堂與家人思念的《聽履霜操》、抒發(fā)對舅氏感恩之情和“依歸之愿”的《秋思》等辭;許筠也曾作《夢歸賦》、《次別知賦寄吊詭、石洲二友》等辭來表達(dá)思?xì)w、悼友的感情。
首先,二辭的抒情對象相同,都是作者的幼時尚仙、嫁后不得于其姑且早夭的不幸姐妹。黃庭堅之妹,“夫人黃氏,先大夫之長女!甓宥!某删劮蛉顺醪辉感校纳僦,故夫人歸則得罪!倍S筠的姐姐許蘭雪婚后也“不得于其姑,又喪二子,遂赍恨而歿”。年僅二十七歲。
在結(jié)構(gòu)上,二辭都由三章組成,而且每章都以“歸來兮逍遙”句收尾,表達(dá)了作者的悲傷與祈愿之思。另外,二辭均有的`《序》對了解創(chuàng)作背景和創(chuàng)作目的有著重要的參考意義。
在情感取向上,二辭均以哀慟悼念為主,批判封建制度尤其是封建家長制為輔!皻ц蒂怆E珠”“歸來兮逍遙”之句,凸顯了對亡者逝去的痛惜心緒。作者對這種“嚴(yán)霜摧蘭”的社會悲劇憤怒不已,盡管還沒有意識到包辦的不幸婚姻是摧殘親人的元兇,但他們?nèi)匀粡孽r活生命的不幸逝去的具體觀感出發(fā),向社會提出了責(zé)難。
二辭之所以有上述的相同點,最主要的原因是黃庭堅、許筠在生活中都重視人情和親情,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都主張抒發(fā)主體性情。所以,當(dāng)失去至親姐妹時,二人都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出了極度的悲感并毫不掩飾地抒發(fā)出來。
“黃庭堅一生多處于逆境,但儒釋道思想中的積極因素,促使他孜孜追求內(nèi)心的充實,人格的完美。他篤于親情,珍重友誼,熱愛生活,珍愛藝術(shù)!雹墼凇稌踔d〈朐山雜詠〉后》一文中,黃庭堅寫道:“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于廷,怨憤詬于道,怒鄰罵座之為也!橹荒芸,因發(fā)于呻吟調(diào)笑之聲,胸次釋然;而聞?wù)咭嘤兴鶆衩,比律呂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詩之美也!彼,他在辭賦中或?qū)懻鎿吹挠H情,或敘純樸的友情,都以篤厚深沉見長。
許筠也是極重性情的文人。他從根本上否認(rèn)和批判了程朱理學(xué),認(rèn)為其道德規(guī)范否定了人的基本欲求,束縛了個性的發(fā)展,阻礙了思想文化及整個社會的進(jìn)步。因此,他充分肯定人之性情的重要:“男女情欲天也。分別倫紀(jì),圣人之教也。天尊于圣人,則寧違于圣人,不敢違天稟之本性也!雹芷湓姼琛堵劻T官作(其二)》“禮教寧拘放,浮沉只任情,君需用君法,吾自達(dá)吾生”⑤也是重視性情的極好證明。其姐許蘭雪是朝鮮最著名的女詩人,才華過人,但飽嘗婚姻不幸和喪子之痛而早夭,故許筠發(fā)此感慨:“嗚呼!生而不合于琴瑟,死則不免于絕祀,毀璧之痛,曷有極?”⑥“語輒噓希屢慨,復(fù)作《毀璧辭》而悲之。是則,可窺其關(guān)于天倫之至性也。”⑦
許筠的《毀璧》辭在文體、格式、情感等方面仿效了黃庭堅,但由于亡者身份、地位、遭遇以及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不同,所以在內(nèi)容、風(fēng)格、意境方面又與黃庭堅的《毀璧》辭有很大的區(qū)別。
黃庭堅側(cè)重贊美妹妹的漂亮和賢淑,敘寫了她的離去給幼子、老母帶來的強烈刺激,進(jìn)而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洪母所代表的封建家長制。
黃庭堅的妹妹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傳統(tǒng)女子,“夫人黃氏,先大夫之長女。生重瞳子,眉目如畫,玉雪可念。其為女工,皆妙絕人!保S庭堅《毀璧·序》)“淑善兮清明,陽春兮玉冰!彼缭缂奕,并成了四個孩子的母親,在女紅、女容、女德方面無一不符合傳統(tǒng)優(yōu)秀女子的標(biāo)準(zhǔn)。然而,這樣的女子卻至死也沒未得到婆婆的認(rèn)可,最后竟然死無葬身之地。《序》文交代:“先大夫棄諸孤早,太夫人為家世堙替,持孤女讬,以夫人歸南康洪民師。民師之母文成縣君李氏,太夫人母弟也。治《春秋》甚文,有權(quán)智如士大夫。夫人歸洪氏,非先大夫意,怏怏逼之而后行,為洪氏生四男子,曰:朋、芻、炎、羽,年二十五而卒。……文成君聞夫人初不愿行,心少之,故夫人歸則得罪。
及舅與夫皆葬,夫人不得藏骨于其域,焚而投諸江。”回憶起妹妹一生的不幸和悲慘的結(jié)局,黃庭堅痛呼:“棄汝陽侯兮,遇汝曾不如生!睂σ院槟笧榇淼姆饨议L制提出了嚴(yán)厲的批評。當(dāng)念及四個外甥還未成人時,悲憤之情又一次涌上心頭,他寫道:“未可以去兮,殆而其雛嬰。眾雛羽翼兮故巢傾!”妹妹是帶著對兒子的牽掛、對母兄的眷戀而離去的,她的死對親人們來說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損失,令人痛惜!包S庭堅秉承了儒家的傳統(tǒng)教義,對孝悌之道身體力行!槭厦帽环蚣遗按了,他作《毀璧》泣血以祭,情詞哀切!雹嗉热幻妹蒙安粸楹榧宜荩敲磳λ齺碚f,死就是一種很好的解脫!盎谑蕾馓烀撈淅t,愛罥人兮生冥冥。”此時的黃庭堅也只能以此念來緩解一下心中的痛楚和憤恨。
許筠則執(zhí)著于姐姐的文學(xué)成就,寫其離去給文壇帶來的缺憾。許筠的姐姐許蘭雪(1563-1589)是朝鮮罕見的才女,本名楚姬,號蘭雪軒,別號景樊,李朝著名女詩人,出身書香望族,和父兄等五人均為當(dāng)時辭章大家。她被稱為“近代閨秀第一”⑨、“天仙之才”⑩,朝鮮學(xué)者李宜顯在《陶峽叢說》中說:“明人絕喜我東之詩,尤獎許景樊詩,選詩者無不載景樊詩!眥11}許蘭雪的詩被選入《朝鮮詩選》、《朝鮮古詩》、《古今名媛匯詩》、《列朝詩集》、《明詩綜》、《明詩選》、《詩歸》等。然而,“天之賦愈富以豐,罰則酷且奪之速”!耙凰操飧∈馈钡脑S蘭雪就像一顆耀眼的流星滑過,給世人留下了無盡的想象和遺憾。從此,琴瑟不御,晨羞不得,帷寢空寂。因此,她的死對親人和世人來說,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莫大損失。
二辭的顯著不同還表現(xiàn)在對亡人未來世界的想象和描述不同,黃庭堅所描述的亡妹所處的未來世界冷清孤寂,許筠則樂觀地想象出亡姐在仙游世界的逍遙生活。這體現(xiàn)了兩位作者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
“少能自珍重,常欲煉形仙去”的黃氏不僅沒能實現(xiàn)成仙的理想,不情愿地為人婦,而且受到婆母的殘酷對待。黃庭堅悲觀地描繪了可憐的妹妹所處的未來世界的境況:“山岑岑兮猿鶴同社,瀑垂天兮雷霆在下。云月為晝兮風(fēng)雨為夜,得意山川兮不可繪畫。寂寥無朋兮去道如咫……”各種硬質(zhì)意象無不襯托了亡妹在黃泉的寂苦。雖然沒有人間的殘酷遭際,但置身如此孤苦無依又陰冷晦暗的環(huán)境,和親人沒有心靈上的溝通,自然也就談不上什么幸福。這正是黃庭堅所不能釋懷的,因此他迫切希望亡妹能夠得到徹底解脫、獲得真正的幸福。于是,他在末章呼天喚地,痛惜其殞折,招其魂魄歸來。感情真摯、深沉,有不盡情思。這些都使得全辭意境凄涼冷寂,風(fēng)格悲愴清峭。
黃庭堅一生多處逆境,受儒佛思想浸潤彌久,其人生態(tài)度傾向于忍耐、平和。妹妹的故去使他不堪承受,于是以“呻吟之聲”發(fā)之,雖悲憤難當(dāng),但出語措辭亦有所克制。即便如此,彌漫全辭的悲哀感仍令人讀來黯然。朱熹曾說:“《毀璧》者,……其為女弟而作,蓋歸而失愛于其姑,死而猶不免于水火,故其詞極悲哀,而不暇于為作,乃為賢于他語云!眥12}正是對此作的極佳概括。
才華過人的許蘭雪生前也并不幸福:嫁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得不到婆婆的認(rèn)可,兩個兒子夭折。因此,她的死是無牽無掛的,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去了一個自己向往已久的幸福、逍遙的游仙世界。那里華麗芬芳,頗有《楚辭》所描繪的清曠高遠(yuǎn)的意境:“從列仙兮容與”,“虹為旌兮鸞為駕,覲上天兮御泠泠之長風(fēng)。酌王母兮瑤池,三光羅列兮在下。”他遙想姐姐的靈魂隨風(fēng)飄揚,而且還能俯視塵寰,與親人心有感應(yīng)。許蘭雪從小就受到了仙道思想的影響,“其詩文俱出天成,喜作《游仙詩》,語皆清冷,非煙火食之人可到也。”{13}而許筠為其想象的未來世界是與此相應(yīng)的。至此,許筠心中關(guān)于親人亡故的悲哀味道漸漸沖淡了,一種冷色調(diào)的歡喜涌上心頭。所以,全辭傷而不慟,風(fēng)格芳馨悱惻。
許筠一生雖沉浮無常,但是他有著復(fù)雜的思想,儒釋道天主四教混成,尤篤信佛老,是一位“儒教的叛徒”{14},加之姐姐有“天仙之才”,且已無牽掛而去,因此,許筠才化悲痛為仙想,對姐姐未來世界的描繪多了很多的浪漫成分,以此來打通和延續(xù)許蘭雪的精神世界,從一個親人同時更是一個知音的角度來懷念她,或許這種紀(jì)念更有意義。
親情是一種與生俱有、血濃于水的感情,也是一種無法斬斷、永遠(yuǎn)珍貴的感情。黃庭堅、許筠從逝去親人的遭際出發(fā),結(jié)合逝者的個性特征,分別從世俗和仙想的層面來寄托傷悲,因而形成了迥異的風(fēng)格和意境。實際上,死是一種最徹底的結(jié)束,人死后便一無所知也一無所有。一切關(guān)于死后的想象和描繪都是對生者的安慰或折磨。從這一角度看,對讀者來說,許筠的些許浪漫和樂觀就比黃庭堅的一味悲愴更人道也更容易接受。
、佗 [朝]許筠.惺所覆瓿藁[A].韓國文集叢刊(74)[Z].漢城: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1981:170. 139.
、 傅宗璇,蔣寅主編. 劉揚忠 分卷主編.中國古代文學(xué)通論(宋代卷)[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5:104.
、 吳海,曾子魯主編.江西文學(xué)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221.
、 【朝】安鼎福.順庵集(17)[A].韓國文集叢刊(230)[Z].漢城: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1981:141.
⑥⑩{13} [朝]許筠.鶴山樵談[A].許筠全集[Z].漢城:成均館大學(xué)校 大東文化研究院影印,1981:348.
⑦{14} [韓]李家源.儒教叛徒許筠[M].漢城:延世大學(xué)出版部,2000:123. 148.
、 黃寶華.黃庭堅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223.
、 [朝]李睟光.芝峰類說(14)[M].[韓]趙鐘業(yè).韓國詩話叢編(2)[C].漢城:太學(xué)社,1996:390.
{11} [朝]李宜顯.陶谷集[A].韓國文集叢刊(181)[Z].漢城: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1981:455.
{12} 朱熹.楚辭后語(6)[A].楚辭集注[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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